應該講看著淩冰和韋雨站在一起是很使人感到賞心悅目的,我聽見很多人都這麼說。淩冰是我的同行,但他並不像我一樣以此來擺脫空虛,他完全是執著於藝術本身。記得在美院求學時教授讓我們畫一幅《生命》,我畫的是汪洋中的半截朽木,上麵卻有一根開著小白花的枝丫;而淩冰則是在慘白的畫布上重重點染了紅、黃、藍三個滯重的色塊,淒厲得令人呼吸不暢黯然神傷。末了我悄悄把我的小白花付之一炬。

看得出淩冰對韋雨的真心。我當然不知道他對蒼天下美麗的脖頸是否有像我一樣的執著,但是我卻知道他看著韋雨時的那種溫柔眼光必定來自心靈深處。在此之前我從不見過一個男人會有那樣的眼光,而我想韋雨對這眼光的感覺和認識自然比我要深刻得多。

很久之後我對淩冰談起這眼光的時候,我看到有清清的淚水在他眼裏驟集並且成行,然後他握著我的手讓我感受到了他全部的痛苦和悲傷。

我曾突發奇想地覺得如果世界上沒有“偶然”這種東西的話一切都會平靜得多,但我每次都轉而想到如果真是那樣原話人們是否能習慣於這種平靜。

在很多事情都不能回頭發生之後的某一天,我獨自在一片荒蕪的花徑裏站立,並且嚐試倒逆著整理事情的脈胳,結果發現最早的

關其實在我向韋雨談到那幅《天上》時已初露端倪。我一直沒能忘記她當時的笑聲,那種笑有著過於強烈的開放女人的味道,但我卻深知韋雨有關最守舊的信條,而且她那樣的笑著的時候我在她眼睛裏沒有找到快樂。

應該說韋雨是個普通已極的女人,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她無須為生存而工作。從這一點上我時時覺得現在人生就仿佛一束花,充滿著自在、純潔但卻近於空白的意味。這不是我的頹廢,隻是現實。因為現在人類已掌握了太陽輻射的全部能量,照公元1964年由前蘇聯科學家卡樂達舍夫提出的方,人類獲取能量的程度已達Ⅱ型文明,但人類隻能用掉這些能量的萬分之一。所以現代人的首要任務就是學會奢侈,起碼幾百年內是這樣。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還隻有十四歲,之後不久我便有了一個畫架和一支筆。可以說在十四歲左右我便在腦海中為自己塑造了一個蒼涼、勞頓因而不是那麼“空白”的畫家的形象。

淩冰也說到過韋雨的普通,他是在一次盛會上這麼說的。當時全世界的一流畫家差不多都到了,淩冰特意邀請韋雨來看看——我敢說淩冰此舉肯定有一點點炫耀的意味。韋雨剛一到便突然對我們說她隻能待上半小時,因為她約了一名小有名氣的裁縫給好試衣服,然後好就給我們倆談起各種衣料的質地和顏色的搭配。其時正好一位美術界的激進人物在口幹舌燥地叫喊要發起“新美術運動”,並信誓旦旦地要用一種顏色表現全部的世界。韋雨銀鈴般的聲音那天出奇地好聽,那位仁兄的市場因而大見遜色。這時我第一次見到了韋雨的眼睛是那樣樣的快樂,在那一瞬裏我完全相信她的這種快樂遠遠超過我在繪畫上得到的。而且我也正是從那一刻起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在想所謂幸福的悲傷充實空虛等等會不會隻是種個人的感受。

淩冰在地散場之後對我說:“韋雨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她坦然地讓人看見她的普通。”而後來淩冰又告訴我他正是從這時候起才真正不可自拔地愛上了韋雨。

韋雨要回去試衣服的時候正輪到淩冰發言,我便很適時地去送她。夜空遼闊而深遠,我聞到晚風中淡淡的花香。韋雨深深地吸著氣說真該感謝祖先們醒悟到了環境保護的必要,不然我們就白長了鼻子。我看著韋雨那線條優美而微皺(她正深呼吸)的鼻梁說當心別把鼻頭進進去了。她一愣,旋即調皮地晃著頭問要真那樣你肯不肯把鼻頭移植給我?我深深地在心頭歎了一口氣嘴上卻說為什麼不肯,我巴不得你長個男人的大鼻頭出出醜,說完我哈哈大笑。不過我隻笑了幾秒鍾便嗄然而止,因為我似乎看見有幾顆亮點在韋雨的睫毛上閃動。我囁嚅半響後說對不起,韋雨極快地轉過頭來問你幹嘛說這個?這下我看到她的睫毛上很幹爽,剛才的亮點可能隻是街燈製造的幻象,於是我淡淡地說沒什麼。這時我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被天上的銀河所吸引,韋雨突然指著天空問天上的銀河所吸引,韋雨突然指著天空問如果讓你畫幅《銀河》會是怎樣的?我說就跟你現在看見的一樣,是條白色的河。韋雨咯咯地大聲笑起業,說知道淩冰怎麼說的嗎?他說要畫成一顆顆的星球。我沉默著,然後說幸好我還沒畫,要不我又得把它燒了。韋雨立刻顯出驚訝的神色,於是我給她講了那幅《生命》。韋雨咬住下唇,然後她突然說,你要真畫了就別燒,送給我吧。

那個晚上她還為起一件事,她說在很小的時候她母親總叫她“小雨”,但五、六歲之後卻又不叫了。

韋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不知怎的竟有一種欲要流淚的感覺。然後我忍不住提起一件往事,我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和鄰居家的一個叫小雨的女孩一塊玩,後來有群男孩因此而嘲笑我,結果我賭氣用鞭子抽了那個女孩,我記得是抽在脖子上的。後來我們住的城市發生了地震,聽說她全家都死了。

“你的記性真好,這麼久的事都還沒忘。”韋雨說著便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在這次談話的第二天我就孤身啟程到一顆小行星寫生去了,十多天後我接到淩冰的電話,他說我走的當天韋雨就不見了,他還開玩笑說如果不是憑著對老朋友的信任他差點懷疑是我把韋雨拐跑了。我苦笑一聲說,有你們這兩個朋友我看來是沒法清靜了,同時我告訴他我立刻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