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你還知道人類即將麵臨的處境。”唐仁打斷她的話,“我現在還有別的事情,明天請你給我們答案。”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什麼是樞紐?”邱先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搞錯了人,我真的不知道。”貝貝娜搖搖頭,她的眼睛明澈見底。
“他們全是糊塗蟲。”邱先下了結論。他站起來打算把夜餐盒移近一點好方便貝貝娜——她的一隻手被複合金屬鏈鎖在了一旁的位置上。但是,他站起的時候沒注意繞開貝貝娜的腳。
邱先一個趔趄跌入了——柔軟的旋渦,而他的嘴竟鬼使神差般地找了個無比正確的位置——貝貝娜的唇。這個禍可闖大嘍!邱先恭候著一頓臭罵的降臨。
他沒有等來臭罵,隻等來了——吻,充滿柔情蜜意令人無法抗拒的久久的吻。這是邱先的第一次,他本該和凱麗這樣的,而今卻換了另一個女人,難道這就是天意?他的心怦怦亂跳,他口幹舌燥,他不由自主地吻著對方……
“你……有九百四十八個味蕾……”貝貝娜低語,
“……什麼……味蕾……”邱先沒聽清楚。
“沒什麼……抱緊我,我喜歡你……”
邱先感覺仿佛置身於雲霄之上,正飄啊飄……
良久良久。她輕輕推開他。
邱先怔怔地看著距離自己不足一尺的這張嬌美的臉:“怎麼,會這樣……”
“我……喜歡你,真的。”貝貝娜低下頭去,麵頰上嬌羞一片。
噢,雲霄!佳人、軟語、溫香,邱先又仿佛飛到了雲霄中。
第一聲爆炸驚天動地地傳來,然後是第二聲……
通過透氣窗,邱先看見難以計數的飛行物正風馳電掣而來,道道象征死亡的光束將暗夜的天空照得通明一片。
又一聲爆炸,天花板上簌簌落下了粉塵。
“我們會死的。”貝貝娜突然哭了起來。“快帶我逃吧!他們被打亂了,正是機會。你去把衛兵叫進來,然後——”貝貝娜在頭發裏摸索一陣後抽出根金黃的細針,“用這個刺他一下。別害怕,隻是讓他睡上一覺。”
爆炸聲接連而來,但相對於飛行物的數量來看,這次襲擊實在算不得傾盡全力,對方似乎留了一手。可為什麼?戰爭中的任何一絲猶豫無異於自殺,難道他們在等待被打擊者爭取到時間後以同樣不可計數的飛艦升空迎戰?
邱先趴在曠野中的一個小土包後,心頭老是回想著剛才那駭人的情形。那哪兒是“睡上一覺”?那根細針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一刺進衛兵的身體他就渾身冒煙慘叫不絕,末了竟變得像截木炭?
貝貝娜也伏在一旁,她看上去堅定而自信。剛才,她眼也沒眨地看著衛兵死去後隻說了句:“把鑰匙取下來。”
“我要走了。”貝貝娜轉過頭來說道。
“走?你要去哪兒?”邱先看著血火連天的四周,茫然問道。
他話音未落,一束明亮的光線射過來將他們照得纖毫畢現,一艘代表死亡的飛船已高高在上。
邱先此刻突然迸發出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貝貝娜的身軀被他一下子推出了光圈。
然後,與這個富有男兒血性和英雄色彩的舉動很不相稱的是邱先竟絕望地閉上眼,開始嚎啕大哭:“我才二十一呀……我死不得呀……”
光圈跳離了邱先,轉而裹住貝貝娜。接著,她開始沿著光柱緩緩上升。在沒入方形入口前的刹那,貝貝娜突然從額部對著邱先放出一線短促的綠光。
邱先閉著眼哭得死去活來。
……
真正的戰爭開始了。
人類嗜好於相互殘殺的曆史可以追溯到遠古的氏族時代,人類文明的進步又何嚐不是伴隨著殺人?
武器的完善和殘殺規模的升級,如今到了人類可以創造神話的萬能時代,戰爭的慘烈與壯觀可想而知。
大到由鑿空的行星改造成的超巨戰艦,小到體積為原子級的機器人特工,以及爆炸後能波及整個星係的能量彈,集聚恒星光能的衝撞流……
M80區在和幾乎整個宇宙對抗。
沒有血泊,沒有受傷的人,任何人一被擊中便隻能留下一撮灰。
整個世界隻聽見機器在轟鳴,隻有機器在噴吐血舌。沒有人的聲音,隻有人的灰;沒有了家園,隻有無數彌留之際的眼睛——與天同淚。
這是M80區所經曆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戰爭,或許若幹年前與若年後這裏也有戰爭,但那時這兒不會叫做M80區。
邱先艱難地站起來。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廢墟,沒有喧鬧隻有寧靜,正如死亡本身。那曾經有過的繁榮與笑語歡歌在何方?難道,那都是些水中月夢中花?
“你!”是唐仁的聲音。他發狂地向這邊衝來,麵色如灰。
“那個女人在哪兒?我要殺了她!”唐仁嚎叫著揪住邱先的衣領。
邱先感到了莫名的無聊,他甚至覺得世人都很無聊,這片無言的廢墟讓他懂得了很多。
“我放她走了。”邱先無所謂地說道。然後,他立刻看到了滿天的金星——唐仁的拳頭實在比風還厲害。
“你這個幫凶,劊子手!”唐仁痛不欲生地蹲到地上,使勁地捶著頭,“M80區完了……全完了。一千億人啦……就剩下我們兩個……”。
邱先驚呆了,“你……怎麼知道?”
“我本來在地下室工作,哪兒能知道全區的情況……完了……都死了……”
荒園、廢墟、兩個人……不久以後邱先終於明白了,此情此景其實是一句讖語。
貝貝娜跨過了禁地入口處的紅線,除了極少的幾個人以外,任何人這樣做都將被激光切成無數張薄紙。
由“1”和“0”組成的圖徽懸在大廳的頂部,這是二進製的基本元素,也是聯邦的標誌。大廳正中宛如祭台的方墩上有一個——洞,準確地說,那是個球形的區域,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是光明灼灼深不可測,仿佛有限更仿佛無限。
“您好,進入禁地的主人。”一個發甕的聲音從光源內傳出,“功能到位,可以接收指令。”
“看看M80區還有多少人活著。”
一秒鍾。
“兩個人。”
“怎麼多出一個?”貝貝娜低語。
“啊不。”貝貝娜笑著說道,“我在想我們應該斬草除根。”
“是,主人,貝茲聽從您的吩咐。”
“你說的都是真的?貝貝娜真是……”邱先倒吸一口涼氣。
“她的確切身份我們並不很清楚。當時,聯邦艦隊已經擊毀了方玲所在的考察飛船。我們趕去後發生了衝突,貝貝娜是在首席旗艦的總統艙內被俘虜的,其地位可想而知。”
“不會吧,她挺隨和的,心腸也好。”邱先忍不住插言。他心裏老翻騰著貝貝娜迷人的一嗔一笑。
唐仁慘然一笑:“當時她有的是機會脫身。我想她是故意被俘的,並趁機將M80區的各種情況發送回去。我現在才知道,這個女人的心機與膽識簡直不是常人所能企及。”
“看啦,飛船又來了。”邱先叫起來。
大片陰影正轟鳴而至……
“快,到地下室去,那是我們的總部,比較安全。”唐仁拉著邱先狂奔。
太遲了!足以毀滅千萬血肉之軀的火舌已經伸出。地下室遠在數百米之外。
奇跡出現了!他們竟然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地下室,一切隻能歸於奇跡!
驚魂稍定。
這是怎樣的一間屋子?除了四周一圈的控製屏還算整齊外,其餘的空間裏都胡亂地堆著數不清的電腦。方的、圓的、奇形怪狀的、完整的、殘破的……仿佛是電腦收容所。
“這比外麵還恐怖,怪不得叫你們匪徒,的確很有點破壞才能。”死裏逃生之後,邱先有了點幽默感。
唐仁沒有爭辯。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你來這兒以後有沒有留下點印象?想想再告訴我。”
邱先想了想,再想了想,然後他覺出了M80區的可愛,這兒沒有極度的近於放浪形骸的舒適,卻也沒有懶惰和弱不禁風(現在他已不怕風了)。這兒的苦咖啡喝起來別有風味;沒有被精製到隻剩下營養單元的食物也更為可口。尤其是這兒的人,雖然各有脾氣但都透著親切感,不像“那邊兒”,人際間的交往隻剩下微機網上的聯係,甚至音容笑貌盡知卻老死不相往來。就說那位曾看管他的衛兵吧,小小的個子,一張娃娃臉,特別愛幫人。最後那次,一聽他說腳扭了便立刻開門跑進來,又毫無戒心地替他按摩。可他卻悄悄抽出了針……
“我想,還是……”邱先囁嚅著說。
“你不用說了。”唐仁直視著邱先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感受了。”
他頓一下:“想不想知道M80區的曆史?”
“再次觀察M80區。”貝貝娜下了命令。
一秒鍾。
“看不到人了。但我感覺……”
貝貝娜的臉上陡然煥發出欣喜若狂的神色,“你……感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要是爸爸能活著聽到你說這句話該有多好!”
“我一直在為謀求真正的萬能而不斷發展自己,十分鍾前,我突破了思維的最後一關:潛意識層,即感覺能力。今後將不再有任何東西妨礙我向萬能靠攏。”
“你感覺那兩個人沒有死?”貝貝娜抑住激動。
“是的,主人。”
“隻是兩個人,出不了事的。”貝貝娜自信地說,“我想,其中一個應該死得很快;另一個,膽子蠻小。”
“貝茲請求休息。”
“懶蟲。”貝貝娜寬容地笑了。
“五十年前,我父親取得了他一生中最傑出的成就。他改變了一隻無尾巨猿的生命基因,使它的大腦占身體的比重達到了人的水平,並讓它學會了思維和說話。結果那隻叫休休的巨猿第一句話是叫電腦為‘媽媽’,並說‘世界的主人是電腦,人類是依附於電腦的寄生蟲。’休休還向我父親轉述了另一些猿類的與此相同的看法。這件事大大震撼了我父親,他因此曆盡艱險來到了當時還荒無人煙的M80區。他發誓要向宇宙證明:人,絕非寄生蟲,而是萬物之靈!”
唐仁的臉上一片神聖與莊嚴,顯然,他是他父親的忠實追隨者。
“後來,在父親的感召下,越來越多的人來到M80區生活。在這兒也有許多電腦在工作,但我們從未想過讓電腦有決定一切的萬能力量,那樣做其實是把人的命運賣給了電腦。我們最大的錯誤在於沒有想到戰爭的可能性。”唐仁低下了頭,“M80區引起貝茲的注意是在兩年前,而後,衝突便開始了。不過,稱得上戰爭的隻此一次。一千億人,就這麼……完了!”
是的,完了!上帝安排他們活下來恐怕就是讓他們品嚐“完了”的悲傷。
“你還想活嗎?”過了一會兒,唐仁輕輕問道。邱先盯著空氣:“你呢?”
“我想。”唐仁提高了嗓門,“我知道現在衝出去亂掃一通然後死去會更光彩,可我想活下去。我不是英雄。”
“我也是。”邱先老老實實地說,“我怕死。”
天就快黑了,天再亮的時候便已到了明天。歲月是由這樣的循環組成的。在循環中發生了許多事,而歲月則將這些事抹平,直到了無痕跡。遺忘,是人的一條基本習慣。
半年之後。似乎已沒有人還想得起M80。
A01區是最早開發的人類聚居地,地球也在其中。這顆哺育了人類的星球早已沒有了適合大規模生產的工業資源,因此也沒有人再到這兒定居。它完全成了一個僅僅具有紀念意義的陳列品。這時,太陽係邊緣出現了一艘飛船。
“這幾個月東躲西藏,把人累壞了。”唐仁說話時滿臉絡腮胡亂顫,“想不到在未開發的更高次元時空區也逃不脫貝茲的追蹤。”
“但願在這兒能安頓下來。”邱先雙手合十,“我們早該想到來地球,沒人會注意它。”
“沒準兒還能揀幾顆老祖宗的牙齒。”唐仁話裏有玩世不恭的意味。
“看,有東西!”邱先叫道。
雷達顯示有飛行物正高速馳來。難道,偌大的太空裏已沒有他們的片瓦之地?
飛船,在逼近。
……
一場虛驚。這是艘到地球送葬的殯儀船,能量不夠了,想借點。
“幹嘛到地球來掩埋?”邱先不解地問船上的一個大胡子。當今時代有的是能使“英靈永存”的“衛星葬”、“彗星葬”……實在犯不著跑這麼遠來地球。
“這對老夫妻生前老早就立下了遺囑叫這麼做。”大胡子聳聳肩,“子女很少回來看他們,孤單得很,大概是想葉落歸根把地球當依托吧。他們是夜裏觸電死的,電腦一直當他們活著,每天照常侍弄穿衣喂飯。被人發現的時候屍體全爛了,正在澡盆裏被機械手搓來搓去,身上的肉一層層往下掉哇……”
大胡子連連擺手,他握著的一頁紙散落了出來,在無重力的空間跳著古怪的舞。
邱先幫忙捉住那紙,然後,他的臉變了形。
——他看見了兩個名字!
“哇”的一聲,一團帶著膽汁味兒的東西從邱行的喉嚨裏噴湧而出。
“爸爸!媽媽!”淒涼欲絕的嘶喊仿佛一道沾血的利風,令所有人為之心悸。這是一個卑微生靈比膽汁還鹹還苦的哀聲。
貝貝娜滿意地聆聽著貝茲運行時的顫音。
這個光洞是貝茲的核心,即樞紐所在,它的身軀早已分散到了宇宙的各個角落。每一部分都按照全息結構建成,因此,就算樞紐被整個摧毀也無關大局——殘存的部分可按其攜帶的信息在很短的時間內修複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