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你是很好的人……”她終於開口,肩也開始了抽動,“可你……”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真沒料到自己在她心中是那麼“崇高”,“我,我給你道歉。”

她抬起眼簾,刹那間,眼中的濛濛霧氣將我裹得嚴嚴實實,令我無法動彈,:“不用了,我不怪你……”

說著話,一朵明豔出塵的笑容在她帶淚的臉上漾開。

我忽然覺得心中沒有那麼惱怒了,她那象征原諒的笑容深深感染了我。忽然,我想起一個問題,這幾天裏我忙著探奇,沒顧上問她。

“喂,你是怎麼到這兒的?”

她低下頭,如雲的黑發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孔;“波波告訴我,我的父母帶著我進行一次考察飛行,結果遇上了黑洞。”

黑洞!吳明也這樣說過,而且,他是根據記錄資料來判斷的。但我敢肯定這裏決不是那種超密度超引力的黑洞,不是!

“結果我們便到了這裏。”她接著說,“飛船被撞毀了,爸爸媽媽當時便已死去。是波波照料我長大的。”

我久久無語,這個可愛的姑娘竟有如此可憐的身世。她本是最有資格大吼大罵,最有資格叫什麼人“滾開”,可她卻在微笑,知足而容忍。

“你也該告訴我一個問題呀,”她擺擺頭換了話題,“你搞快子研究搞得這麼慘,可為什麼不住手呢?”

我的臉色黯淡了:“我曾經有個妹妹,很乖,很懂事,我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小東西。她十四歲那年突然染上一種罕見的病,能治這病的醫院離地球很遠很遠。結果,她死在了半路上……後來我便發誓要找到快子,讓人類能超越光速贏得時間,贏得生命……”

她的眼又潤濕了,我的心柔得發痛。

老實講,我一向不大喜歡愛哭的女孩子,我總覺得女人的哭和男人的笑一樣,在很大程度上和多數場合下不盡真實。可是,麵對愛哭愛笑乃至有些悲喜無常的她,我卻無論怎樣都想不到壞處去。那樣做除了證明我自己的世故與卑劣外,毫無意義。她,這宇宙中千萬年歲月裏偶然誕生出的一朵奇葩,是那麼的純,正如一泓碧水、一莖青草。在她麵前,我自慚形穢!

“真羨慕你的妹妹……有個好哥哥,”她的聲音很低,“你能把我也當作你的妹妹嗎?”

我正恍恍惚惚地慨歎著,沒聽清她的話,忙問道:“你說什麼?作我的妹妹?”

“啊。”她埋下頭,拭了拭眼角。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底已看不到悲傷,隻餘下一片期待的真率。

妹妹,我又有一個妹妹了!

……黃泉路……奈何橋……鬼門關……撲朔迷離的雲境自我身旁或快或慢地掠過。“黃泉路”之類的地名是我自己取的,這地方既然是世間不該有的虛無之境,我隻能先當它是陰間再說。白星依然冷漠無情地君臨一切,仿佛死神的眼睛。

這是一次準備了很久的勘察。是的,我不甘心,我才三十歲,啊!還沒享受夠世間的燈紅酒綠和榮華富貴,我怎能甘心?誠然,我說過自己搞快子研究是因為我妹妹的死,可內心裏我又何嚐沒有一絲借此出人頭地的念頭?現在倒好,沒成名沒成家卻成了“仙”,沒準兒下半輩子就得在這片仙境中逍遙了。

沉浮,飄遊,暈頭轉向心神憔悴。出去!這個願望是那麼強烈,支撐著我拖著疲倦的身軀架設一台台儀器,記錄一個個數據……

我好累,該歇會兒了,哪怕就幾分鍾。

昏沉。

……柔滑的肌膚,馨香的長發……驚心動魄的快活……亮光忽閃,懷中人的麵孔稍縱即逝,怎麼竟是——她?

一個冷噤令我陡然清醒,原來是個夢。我怎會做這樣的夢,這簡真是褻瀆啊!

驀地,一陣低弱的話語傳來:“波波,你說他究竟在幹什麼呀?是不是和我一樣,也在尋找那堵牆上的通道,看能不能……”

她的話忽地停了,仿佛被人窺破了什麼。過了一會兒,她似乎覺得不必對守口如瓶的波波保密,終於還是半吞半吐地說道:“看能不能,和我走到一起來?”

波波盯著星眸如醉、粉靨嬌紅的主人,使勁地點點頭。

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我料不到她竟跟了我這麼遠來尋找“通道”(真有通道存在嗎).這幾天要不是靠著從飛船殘骸上卸下來的助推器,我怕是早被往往複複的路程累垮了。她可是徒步呀!

我再也無法安靜了:“妹妹,你……”

她受驚地回過頭來:“你醒了?”

說著話她試圖站起來,卻突地皺眉“哎”了一聲。

她的那雙腳腫脹變形,又青又紫的表皮上點綴著將破未破的水泡,腳趾蜷曲著密不透縫地粘連在一起,左後跟上還有大片悚目的淤斑……這會是那總在煙雲繚繞的深處淺笑盈盈的仙子的腳嗎?

我倏地想哭,真的,我真想輕輕柔柔地捧起那雙腳痛痛快快地哭。

讓我去找通道!

我猛然轉身走入煙雲,我再也不會疲倦了。

有一道目光在期待我。

事情漸漸明朗了。

一切線索把目標引向了“背景磁牆”假說,這是在公元二十世紀由宇宙對稱論者提出的大膽假說。

我已測定出這片煙雲世界是由……怎麼說呢?這種物質奇怪之極,構建它的是一種不顯絲毫電性的基本粒子,而且,與一般顯中性的中子或中性π介子不同的是,這種物質即使被剝離到誇克層次也不顯電性。換言之,這是絕對純粹的中性物質,那些雲,以及水和食物都是這樣。

越是研究我越是冷汗淋淋,我已感到有樣可怕的結論即將被得出了。

“哥哥,你知道嗎?”她從遠處氣喘籲籲地走來,“剛才有架飛船掉進來了,在我這邊。”

我忙問:“有傷員嗎?”

“隻有一個乘員,已經死了。”她有些難過地說,“是個男的,他到死都還是緊抓住這個。”

她揚起手,似乎是條雞心項鏈。

“波波教過我這種文字。”她打開了那枚雞心,“好漂亮的一個女孩啊!這寫著:為你去遠行,誓做人上人。”

我猛地想到了薇妮。那天她送我上飛船,一路上千叮萬囑要我混個人模狗樣出來,怕我聽不懂還專門套上幾句我們的行話:“如果不這樣,我倆的愛情就將處於滾動的暫態不穩定中,並在瞬時加速度作用下整體崩塌……”

“為什麼要這樣呢?”她眼中波光盈盈,“和所愛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對方是在人上還是人下都不重要。你說,我這樣想是不是錯了?”

“你是對的。”我說道。

因為,我就差點被“人上人”的念頭殺死。

“你——”她剛開口便頓住了,眼中一片欣喜,淺淺的紅暈浮上了她的臉頰。

不,不要這樣看我!我暗暗低歎,心中再次橫起那道陰影。

“妹妹,”我麵色凝重地喊道,“你走向那道牆的時候是不是感到一股彈力,而且,吸不到空氣?”

“對呀!”她肯定地回答。

我頹然癱倒在雲堆裏。我一直在回避,在欺騙自己。但,真相總是掩不住的,哪怕它再殘忍再無情。照“背景磁牆”假說,宇宙的深處存在一道背景磁輻射,在其作用下,正物質向一方偏轉,反物質向另一方偏轉,並形成各自的宇宙空間。是的,我下的結論是:她的身軀由反物質構成!

這是一個讓我何等心酸的結論!但它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我們倆在磁牆中所受的異向力便是最好的證明。可是,叫我怎麼能正視這一點!這意味著,隻要我和她稍一接觸便會在零點一秒內湮滅為光,留不下一點渣滓!

至此,我可能已獲得了一項偉大的非凡的發現,可是,我寧願自己發現的隻是虛假。

緘默開始了。我不再和她說話,一個字也不說。我知道這是唯一理智的做法,隻因為,她太好太好。

我就此埋頭發狂工作,而她,則在一旁偷偷垂淚。

我上好最後一塊芯片,然後雙手合十,暗暗祈禱。

“波波,”我喊道,“再核算一次,就用上回的數據。”

在波波又蹦又跳的調皮中,表示可行的綠色標誌從它身邊的熒屏上顯現出來。我籲出一口氣,抬眼看著那顆明亮的白星。現在一切都好解釋了,高速運動的磁場形成了引力漩渦,也就是所謂的黑洞,其盡頭便是這片煙雲狀的中性物質區。白星,是個有進無出的口了,甚至連光也不能逃出去,那裏的密度不可估計。

“你——是不是幹完了?”她怯生生地開口,眼裏充滿渴望。

“嗯。”我點頭,這是兩個月來我第一次和她搭腔,反正,一切都將結束了。“呀!你又理我了!又理我了!”她幾乎有點受寵若驚。

我的妹妹!我在心中苦歎一聲。

“不說了,妹妹。”我打開了身旁方台上的開關——這是我兩個月忙碌的結果,“我送你回家。”

“回——家?”她吃驚地瞪大了眼,“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嗎?”

跟你走?要是可能,我會不顧一切跟你而去。我多麼想陪你去看花和星星啊!

我怔怔地站立,那一瞬仿佛有無數世紀。沒有話語,隻有祝福的眼光和無淚的哭。

“不!”我死死咬住下唇,而後,我嚐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滴情血,腥而澀。

“我不回家,不回家!”她急了,滿頭烏絲顫抖不停。

“回家吧。”我拚命地“微笑”,“那兒有更好看的花和星星……”

“我不要花,不要星星!”淚水在她臉上泛濫開來,“我隻要……和你在一起……”

我陡覺全身血漿噴薄而出。

我別過臉,忍著撕心的痛楚將倒數計時器開動了。一分鍾後,強勁的共振解析波便會將我和她轉換為快子,隻有快子才可以掙脫出口處黑洞的吸引而逃逸出去。等到我們在各自的世界裏還原之後,我們便永遠無緣相見……

“不要啊!我求求你!”她的聲音已近於哀號,“就讓我和你在一起吧……我哪兒也不去……不去呀!”

二十、十九……

我終於忍不住回頭看著她,看著我的妹妹!她正在徒勞地抓扯踢蹬那堵無形的牆……

別了!我在心頭低喊。驀的,一句話衝出了我的喉嚨,要是不說出這句話我會死不瞑目。

“妹妹,我——”

我沒能說完。時間已到。

暈眩。

我剛蘇醒便被我曾夢寐以求的一切包圍了。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從黑洞中生還的人,因此,我現在嘴巴中吐出的任何一個字都是不容懷疑的真理,我甚至必須很謹慎地打嗬欠。

我首先便向世人宣布了快子的存在(算是告慰肯卡教授的在天之靈吧),然後便更正了吳明公布的一大串關於黑洞的數據和材料。他的書立刻滯銷並債台高築——這種以牙還牙的手段在我們的世上其實很普通。

現在,快子理論已被人們普遍接受並已用於星際航行,我妹妹的悲劇再不會重演了。而我繼續研究的卻是快子的另一特性。按照相對論的觀點,運動越快的物質上的時間越過得慢,一旦到達光速,時間便會停止,而一旦超越光速時間便會倒流,即衰變的粒子會複原,逝去的物體會重現……我已經失敗很多次,原因都是能量不足,而昨天我剛研製出一種新型釋能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