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霧了。
潮濕的、粘稠的空氣鑽進每一個縫隙,覆蓋所有的空間。
她推開木製窗子,那些懸浮在空氣中的白色細小顆粒迅速蔓延整間屋子,像細菌一樣肆無忌憚大片地滋長著,入侵每一個角落,同時也包圍了那個坐在地上不斷轉動賽車輪子的孩子。
她喜歡這種詭異的天氣,潮濕、粘稠的,帶著詩人的幻想與自然界神秘麵紗的霧氣,白茫茫的一片,看得見卻抓不住,就像空氣,感覺得到卻看不見。
窗台上的霧氣已經凝結成水滴,順著剝落的水泥牆麵往下滑,緩慢而滑稽,就像慢慢融化的冰淇淋,偶爾還可以透過想象賦予它們各種形狀。那些木製窗框的邊沿上長有綠色的青苔,越陰暗長得越茂盛,它們對黑暗的嗜好就像她和地上那個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就隻會在那裏把所有可以轉動的東西都轉個遍的孩子。
他是她的兒子,五年來他從沒叫過她媽,也從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哭也極少,他永遠隻會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娛自樂,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是星星的孩子。
她以為他會是個不錯的籌碼,就像她自己。
她在他這麼大的時候,成了母親跟那個男人談判的籌碼。她記得那是個打著響雷的下雨天,天空陰沉得可怕,偶爾會有一道很刺眼的閃電給大地帶來瞬間的光明。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個男人,她的母親要她管他叫爸爸,不過她沒有叫,隻是冷漠地看著這個突然闖進她世界裏的男人,因為她的腦海裏搜索不到“爸爸”這兩個字。
他比她母親大18歲,在他們認識之前就已經有家庭,但他並不愛他的妻子,他隻是想借助那個有錢的老丈人的財力和人際關係幫他成功。他確實成功了,才30幾歲就把事業做到顛峰,但他的心裏總覺得缺少什麼,直到他遇到她,他才知道心裏那塊空洞需要拿什麼來填補,是她火熱的愛,是她綿柔的身體。他帶她去最好的餐廳吃飯,去最豪華的酒店開房間,給她買各種名牌的衣服和昂貴的首飾,她感受到那種高高在上被人追捧受人注視的虛榮。她害怕貧窮,害怕手心向上向人乞討的卑賤生活,因為她是個孤兒。
她懷孕了,那年,她18歲。
當他得知這個消息時,給了她一筆數目可觀的錢,讓她把孩子打掉,同時也做為分手費。
我不可能離婚的,盡管我不愛她。他說。
她默默地接過錢然後在他的世界裏消失了。五年後,她帶著一個小女孩去見他,那個小女孩就是她。她記得,那天母親跟那個男人談了很久,然後他們一起去醫院,護士拿著在白織燈下發出死亡氣息般陰森、恐怖光芒的針頭刺進了她的血管。她沒有哭,因為她沒有淚腺。
從那過後,她們一直住在這幢木製窗子的屋子裏,而且,從不缺錢。後來,她才知道,她成了母親的籌碼,因為那個男人每月都會往母親的銀行帳號打進一筆不小的生活費。
她是個私生女,隻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和母親同時被人包養著。她的母親從不工作,每天化著濃妝,眼影口紅都是暗紫色的,指甲也是,或許她是想用這些陰暗的顏色來掩飾內心的空虛,就像她把那扇玻璃窗改造成木製窗子,原因很簡單,她嫌厚重的窗簾遮擋不住外頭強烈的陽光。她白天喝酒,醉了的時候會撒酒瘋,又哭又笑的,用粗魯的話咒罵那個男人。晚上則整晚整晚的失眠,然後吞食大量的安眠藥。
她18歲的時候,她母親因長期酗酒和吞食大量的安眠藥死了。那是個起霧的早晨,很濃很濃的霧,像是從煙囪裏冒出來的,彌漫整間屋子。她買了早點叫母親起來吃,可是沒有得到回應。她推開母親的房間,發現她睜著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但已經沒有呼吸了。她死了,解脫了,整具屍體被濃濃的霧氣包圍著。
她跟母親一樣成了孤兒。
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知道他曾經迷戀過的身體已經化為灰燼,不過這似乎與他沒什麼關係,他隻要每月照樣往那個帳號裏打錢就是了。
她在酒吧認識了一個男孩,他有著陽光一般燦爛的笑臉,這與她的世界截然不同,她相信它是有溫度的,她需要的那種。
男孩說,你是個有故事的女子,但我不想刻意去打聽那個故事的內容,因為我想跟你一起續寫這個故事。
她把他帶到了那個有木製窗子的房子,他們的身體熾熱地纏綿在一起,她可以感受到來自那個身體的溫度,從每一個毛孔裏散發出來的,溫暖的,帶有好聞的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