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母、孀嫂、幼侄(1 / 3)

蘇進將一節蛀空的桑柴塞入火灶,慢慢的,在溫吞的幹火下,桑柴發黑、發焦,冒出烏黑的煙,從灶裏冒了出來,嗆地他直揮手中書卷,待這陣柴煙味兒過了,低頭一眼,見溺在自己懷裏的小侄女正在揉眼睛,那肉撲撲的小臉蛋上還掛著幾抹柴煙烏跡,笑了笑,用食指指肚仔細的將這些煙跡抹幹淨,將她抱下腿來,讓她去院子堆雪人去,自己也好將這水燒開給她洗澡。

小女娃看去不過十歲,頭頂兩個羊角辮,上身的灰青補丁棉襖直掩過膝,小臉蛋映襯在紅彤彤的火光下,澄鮮的大眼睛正撲閃著仰望向她的耕叔…

“雪人好冷的……”

小丫頭先是嘟起了小嘴,轉而又低頭捏弄起衣角來,“而且……而且…昨晚娘親跟耘兒說,耘兒是丫頭,丫頭…是不好去玩雪的。”她絞著粉嫩嫩的小手指。

蘇進手上書卷一滯,他這嫂子倒真是以大家閨秀來要求小丫頭,不過在教育子女方麵,她這個做娘的顯然比自己更有發言權,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去較這方麵的真了,於是說了些稚話哄她回房候著,說來小孩子也確實容易滿足,他隨口編了個講故事的由頭,這不……就撒起腳丫子歡騰的跑回房去了。

傍晚的妍霞從柵窗染了進來,草屋內擺設簡單,進門當口橫著張澀舊的杉木桌,幾條長凳圍著,小腿高的火爐倚著桌腳,爐上煎著藥,嫋嫋熏鼻的藥味兒飄出柴門,除此之外,也隻有身前這座皺巴巴的黃土灶頭了。

他拿著火鉗將柴堆底下的灰撥向兩側,柴火猶即旺騰了起來,排出陣陣熱浪堆在臉上,幹幹暖暖的,倒是舒服的人骨頭發綿……

這裏是北宋開封府陳留縣轄內的一個小鄉村,由於附近榆林廣布,又背靠山丘,故名榆丘村,村人民風大多淳樸,男人們扛著鋤頭rì出而作rì落而歸,時而上山打獵、下河捕魚,婦女們紮著頭巾在家養蠶織布,賢惠些的,便能稱得上是相夫教子了,到了晚chūn,便到山上的桑榆林裏采榆錢兒,做成榆錢窩窩頭,軟甜可口,有時候拌麵蒸了,就著蒜汁香油吃,味道也是極好的,若是有些閑情的話,她們還會下水摸幾籃鮮河蚌,貼補餐食是其次,更多還是為了殼裏那些光亮的蚌珠,取出串成珠鏈,對於這些農婦而言,那便是很受用的首飾了。每天這般忙忙碌碌著,雖然平淡,卻也能感受到出內中的滋味來,農閑的時候,自然會有些別樣的熱鬧……三三兩兩的農家人圍聚在篝火邊吐著瓜子皮兒,嘮些家長裏短,或者三姑六嬸們在河邊漿洗衣物時,非議些他家是非,什麼田家女娃過了年關就要許人了,夫家是鄰村的王家大郎,不過大多時候,出牆…比出嫁更能引起這些人的談興。小孩子們就調皮搗蛋些了,平rì扭打拌嘴自是不說,近來卻是喜歡對著鄰村的幾隻癩皮狗扮鬼臉,最後惹得雞飛鴨跑、棚翻竿倒,哪家大媽便要跑出門來插著腰罵兔崽子、小王八蛋之類雲雲,總歸來說是不入耳的,但若真計較起來…這真正的桃源社會…怕也就是如此了……

他是比較享受這種感覺,雖然這些隻是從這具身體原主人零碎的記憶中得知,但也不妨礙他從旁感受,說起來…他重生而來已有一月了,來到這個家……倒不過一天,之前那月,這身體的原主人由於要抄經還願,徒步前去榆丘山坳裏一座廢寺,不想這人身體孱弱,在途中意外跌落山道身亡,而他這個後世的文學院“院長”也就這麼過來了,既然占了這具身體,那麼…有些責任……終歸是要承擔的,比如這未竟的謄經職責,自然也就落到了他頭上。在那座廢寺的一月,過的是小說般離奇的情節,除了謄抄經書,還積上了兩回功德,救了個淹在水裏的老頭,還有一塊四百年前的“冰疙瘩”。那老頭…看得出讀過點書,好吧…承認他是個大儒也無妨,也許以前還做過官,雖然對於他拿安石公變法來考校自己並不是很感冒,但那老頭為人還是比較實在的,臨走的時候死活塞了塊玉佩給自己,說是它rì有何困難,就拿著玉佩來找他,這倒有意思…成了演義了,他隻是想哪天拿去換幾角好酒才是實在事,因為…那老頭從頭至尾也沒說自己是哪位大人物……好吧,其實他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所以…

那玉佩……倒是個笑話了。

所幸自己也不在意這些,反倒是他點評自己的那本《倩女幽魂》…讓自己耿介良久——“粗鄙流俗”,嗬~~是他說的,還捋著長須訓責自己這後生輕佻不知輕重,更是提議這書由他代管,以免自己因書遭禍,他這般說法倒著實有趣了,最後自然是婉拒了他的好意,畢竟僅僅是拿來自娛罷了,唯一算的上誇獎的,恐怕也隻有自己謄抄金剛經時用的那趙孟頫體了,畢竟是幾百年後的書法,放到現在…驚豔,總歸是有的,這老頭本身在書法就有見地,倒也是如實的承認這書體已有大家風範,不過對於《倩女幽魂》上的瘦金體,這老頭卻是選擇xìng的忽視了,也不知道他心裏是個什麼尋思,或者他說要替自己保管書…並不是隨口說的玩笑話,當然…這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談資罷了,自己也不用太放心上。至於另一塊冰疙瘩……嗬,不談也罷,也算是次荒唐的境遇,差點沒讓他又回地府老爺那兒喝茶,現在正愁著怎麼讓她圓潤的離開,畢竟一天到晚懷裏揣著個女人,嗯…也不像個正當男人的事兒……

“嘖~~”

忽的,一聲細如針線的嘲弄驀地從牆角傳來。

他擱下火鉗,抬眼望過去,那是這草屋內最昏暗的一角,晚陽已不能觸及到那兒,隻餘條舊長凳立在牆邊,此下,凳上正姿態嫻然地坐著個女子,女子閨齡正妙,腰肢婀娜,發箍一sè宮裝葉,身裹蝶戲浣輕羅,三寸的金蓮上及著雙浴白繡鞋,鞋尖慵意隨然地抵在黑泥地上,此刻那雙杏眼幽然的瞟向他,檀口一張,這卓冷的聲音輕輕飄了過來……

“看你在廢寺用的那澄泥硯和散卓筆,還以為出身鍾鳴鼎食之家……不過現在看來……”她頓了頓,故作打量般的掃了遍破屋後才娓然說,“我倒也是有眼拙的時候…”

一見是她,蘇進便將視線擱回了爐灶內,手持著火鉗一邊撥弄著柴火,一邊說話…

“我本就是個窮酸書生,之前便是說過的,你這人…若是真有意報恩……”他抬了抬頭,似乎是認真的想了想,“…那不妨予我化些黃白俗物來,嗯…也算是解解我蘇家當前的窘境了。”這似乎是他很認真思考後得出的結論。

嘁的一聲,她別過螓首:“就這般出息,當真愧對男兒身。”

蘇進拿著書卷掩在正打哈欠的嘴上,顯然是懶得應話了,等哈欠了兩下後,又起了身去揭灶上鍋蓋,瞅瞅水開了沒,這時外間傳來“吱呀—”的柴門推開聲,他扣上鍋蓋,側眼從柵欄窗口望出去,隻見一個青麻素服的女婦推開院子柴門進來,而後轉身將門拴上,她左手挽著竹籃,低下頭,輕提起灰藍布裙,謹慎地踏著一路積雪過來。

稀稀拉拉的,此刻這天上還飄著雪……

嫂嫂?

他蠕了下嘴角,而後下意識的往柴凳處望去,可此刻柴凳上已是空空如也,他微然一哂,摸了摸懷裏那麵溫潤的青銅梳妝鏡,嗬~~你倒也是jǐng覺。

瑣碎輕和的腳步聲漸漸的壓向草屋,依稀還能聽到鞋底踩實雪渣子的酥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