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過墨西哥的恰帕斯州。
但那不是一次薩帕塔運動或副司令馬科斯的朝聖之旅,而是一次發現或曰遭遇。
2002年10月末,健芝、鐵軍、黃平和我一行四人抵達了高原上的墨西哥首府墨西哥城。這是我們這一自行昵稱“CCT”(Chinese Crazy Team)的小團隊的第二次拉美之行。
抵達之日,正值著名的墨西哥鬼節的前夜。那份盈溢的熱烈、絢爛的狂歡盛況幾乎立刻浸染了你全部身心。生的昂揚與響亮充滿了每個死亡的形象和符號。那是死亡時節的新生,那是執著的生命對死亡的擁抱。這是拉丁美洲了。不僅是墨西哥,不僅是阿茲台克或瑪雅。
帶著節慶中驟然裝點了灰色現代都市的富麗色彩,同時帶著殘留在視網膜上、印刻在腦海中的、超級城市墨西哥城四圍那一望無際的貧民窟景色,我們驅車踏上了墨西哥社會考察的旅途。自墨西哥城出發,經特拉斯卡拉、普埃布拉、瓦哈卡,進入了墨西哥東南端的恰帕斯州——那曾孕育了人類最輝煌、也最神秘的瑪雅文明之鄉,也是今日全球當代傳奇——薩帕塔運動之所在。
這一行,驅車行程3,500公裏,往返墨西哥城與恰帕斯州老城聖克利斯托瓦爾,爾後飛往最東端的尤卡坦,東渡古巴,再從墨西哥城北上瓜納華托。我、我們在這行程中漸次接近了薩帕塔運動、薩帕塔人,漸次熟悉了那在1994年、2001年震動、撕裂了後冷戰、新世紀的異樣安詳且異化之世界的國際反叛明星:副司令馬科斯,他的另一更為響亮的名字,是Second Che(切·格瓦拉第二)。拉丁美洲浪漫主義革命的係譜上最新的一位。
1997年最詳盡、權威的一部格瓦拉傳、高居《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年餘的《切·格瓦拉:革命生涯》的作者約·李·安德森,在那部700餘頁的巨著上寫道:“那些認定切及其遊擊戰隨馬克思主義起義和冷戰的終結而不再‘入時’的人錯了,出現在墨西哥南部、由頭戴滑雪帽的‘副司令馬科斯’領導的、曆時三年的原住民‘薩帕塔人’起義便是明證。盡管薩帕塔運動較少進攻性的軍事策略,其公開的政治目標——贏得原住民自治無疑遠遜於切的政治主張,但其傳奇是以遊擊戰的形式呼籲斷絕對美國資本的依附,呼籲廉潔社會、政治、經濟的改革。而馬科斯本人的、具有超凡魅力的形象:佩槍、抽煙鬥、沉思、反諷、抒情,一如當年的切,已然捕捉了公眾想像。的確,很難不將馬科斯視為切·格瓦拉在當代情勢下的重生——少些烏托邦色彩的理想主義,但仍甘願為自己的信念而戰,他或許已從自己的前驅者的錯誤中汲取了教訓,但仍然追隨著他的榜樣”1。
但我們未能深入薩帕塔社區,盡管我們原本不是那8年來絡繹不絕趕往恰帕斯的全球朝聖者。未能深入這一區域的真正原因,是經曆2001年薩帕塔之旅的輝煌之後,此時,薩帕塔人、或者說是副司令馬科斯正遵從古老的瑪雅習俗(或者用馬科斯筆下那尊貴、可愛的小甲蟲杜裏托的說法,是遵從遊俠騎士的規則):在沉默中(Be silent)。這意味著他、他們不做公開發言,不接受任何傳媒的訪問,除卻難於計數的墨西哥和來自全球的誌願者外,不接受外來的造訪者。
沉默。劇烈震蕩與喧嘩之後的沉默。2001年2—3月,身著軍裝、頭戴其“品牌標誌”之滑雪帽的副司令馬科斯和蒙麵的薩帕塔人再一次躍上全球主流傳媒頭題、占據了各電視台畫麵。拉丁美洲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短暫的20世紀的第一次,24名瑪雅原住民遊擊武裝領袖,無視墨西哥常備國防軍三分之一的兵力——6萬政府軍的包圍圈,公然、公開地戴麵具、徒手走出了遊擊區,行程近萬裏,造訪墨西哥境內的諸多原住民社區;最後抵達首都墨西哥城的中央廣場,最終進入了墨西哥國會議事廳。然而,這既非繳械投誠,亦非武裝突圍或進軍占領。
薩帕塔之旅從那充滿殖民式建築的、美麗的老城聖克利斯托瓦爾啟程,途經無數鄉村、城市,所到之處,傾城空巷,爭睹活著的傳奇人物副司令馬科斯和薩帕塔運動的諸領袖,一場場的公開演講猶如連演的超級盛會。步出墨西哥東南群山中的拉坎頓叢林之時,來自意大利的誌願者身著白衣(傳媒所謂的“白猿”、更有以訛傳訛者稱他們為梵蒂岡特使)充當人盾,很快,誌願者組成的人盾與薩帕塔之旅的追隨者便成了數萬之眾。薩帕塔車隊抵達墨西哥城之時,來自墨西哥各地、來自全世界的人們已達25萬之眾。副司令馬科斯在索卡洛中央廣場上麵對25萬人眾發表了他著名的演講《土地之色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