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逐漸消退,小院悄無聲息地點上燈火。雨聲長久,嘈嘈切切,不留半分清淨,不遠處卻有梨園唱腔婉轉穿越雨簾,似有若無地響在耳畔。閨冉喬閉上眼,隨著那戲腔輕聲哼唱起來。他好似隨意輕哼,錄淵麵前的茶水卻隨著歌聲起伏蕩起漣漪。
錄淵抄起茶杯置於身側:“若我堅持不應此事,喬老會把我怎樣?”
“此事由不得先生不應。”閨冉喬一副坦然神態,“先生還記得當年我是如何將先生請到山中的麼?那時先生聲名鵲起,天下多少人想要招徠,無奈先生一不求聞達於諸侯,二不戀聲色犬馬,一門心思專撲在寫文章上頭。天下文采上佳之人多如過江之鯽,我不過識得兩三漢字,寫文章差強人意,可偏偏就靠獨辟蹊徑的一招,便叫先生心甘情願造訪我務彌山中。當初如此,今日亦會如此。先生與我的命定之誼,不是那樣輕易就能斬斷的。”
命定之誼,總是命定之誼。
當年那《紅豆撚》雖下流,卻寫得精致有趣,加之那張冠李戴的故事惹得心下好奇,錄淵才冒險趟進風雪之中。原本是設了防的,哪知山中那人如此對味,他便將一切疑問都拋諸腦後,隻肆意享受山中歲月。
盛夏某夜月明星稀,二人推理天象,無意間發現各自的星宿雖坐落一南一北,運行軌跡卻極為相似,宛如雙子遙相呼應。閨冉喬那時請了一位懂占星的朋友來,那朋友琢磨一番,笑言二人這是‘命定之誼’,雖非血親,卻勝似棠棣。
“我知道先生對這‘命定之誼’總是將信將疑,但您瞧紅豆書裏那些名字,看著也不像是我胡編亂造的罷?先生的前世今生,除了我,還有誰了解得更透徹呢?這半年來我處處留信,先生卻始終裝聾作啞,不肯出山,我不也未曾說過什麼?是先生自己說了,想要把欠我的債還清。我這番動作,叫悉聽尊便。”
雨水帶來的腥氣貼牆而起,徐徐盈滿整個房間,打濕錄淵心頭。他猶有牽掛,猶有執念,若涉及此,他寧願做一個食言的懦夫。所謂駟馬,所謂九鼎,於如今的他而言都算不得什麼。
是,是他說的要把那三分魂魄還回去;可倘若當真沒有了那份至關重要的力量,他會如何,流火又會如何?
“先生軟硬不吃,專喂我釘子。”閨冉喬倒盡壺中茶水,拈著茶杯意猶未盡地起身,“我見過金烏如今身邊的那小子了,雖說是個凡人,卻比前世那灰皮狐狸差不了多少。長得不錯,根基也好,聽說還是那群老頭子底下的得意門生——”他似沒骨頭般倚著門框,掩麵半晌,巧妙地換上一副惋惜神情,“九天上司命的星君有點才華,寫的這命格真真十分有趣。不知這回先生有幾分勝算,需我幫把手不需?”
“我無意爭奪勝負,再者也並無什麼勝負可言。”錄淵沉聲,“天色已晚,喬老早回罷。”
閨冉喬麵上依舊是純良的笑意:“若不在意勝負,為什麼要私自取走我鑄的劍,又為什麼會在一個毛頭小子麵前失言?個中答案,恐怕隻有先生自己心裏最清楚。先生若是有什麼難處,我自是第一個願意來幫忙的。”
“不敢勞駕。”
“嘖。”閨冉喬冷不防將茶杯擲回幾上,杯中茶水晃蕩,卻不灑出一滴。他拍拍手,挑眉道,“依我如今的身份,又大老遠來,怎麼說也算是個貴客。而今又要走夜路回家,先生不送送我?”
“喬老怎麼來,自然怎麼去。”錄淵並無起身之意,“好走,不送。”
閨冉喬落寞地笑笑,拂袖緩步而去。快要走出院門之際,忽然耳朵一動,聽得背後那人的聲音遠遠穿庭而來:“替你拿得水月引後,你我二人,當真再無瓜葛。”
閨冉喬頓足,微微頷首:“若先生到那時還能自保,再考慮這等閑事罷。”
錄淵輕輕笑了笑:“我考慮的,從來都不是自保。”
閨冉喬佇立許久,回轉身來,想再看看那個遙遠的身影,卻意外地發現院落幽深曲折,廊亭幾進,盡頭那個飄著茶香的小屋,早就消失在了重重掩映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