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燈火闌珊
舒暢把自已那輛淺灰色的奇瑞A3停進停車場,溫度計上顯示外麵現在是攝氏38度。她深呼吸,一鼓作氣打開車門。撲麵而來的熱浪使她感覺像一腳踏進了冬日熱氣騰騰的浴室,身子微微趔趄了下,忙提起電腦包奮力向報社大樓跑去。一走進大樓,冷暖驟然的交替,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激零。
疲累地走進電梯,木然地看著數字一層層地向上跳躍著。一曲華爾茲隔著電梯門,隱隱約約撫摸著耳膜。舒暢訝異地看看手表,現在不是午休時間麼?
電梯在十樓停下,門一開,舒暢正麵迎上華麗優雅的音符。
經過廣告部門口,謝霖從裏麵衝了出來,一把抱住舒暢,眼梢一挑,“人家剛剛給你打了N通電話,幹嗎不接?”
舒暢連忙抱緊電腦包,生怕一不小心砸地上,這一個月的心血就全付之東流。“想我了?”她斜睨著謝霖,眼突地瞪得溜圓。瘋了,這色女竟然穿著一件性感的吊帶短裙,紅色的,透視的。謝霖天生瘦肉型,眼梢上吊,本身就帶點兒狐媚。走路又扭扭擺擺,臀部像通了電,很規律地運動著。這樣的打扮,讓辦公室的男人們活不活?舒暢擔憂地朝裏麵探了下頭,其他同事也不是平日中規中矩的正裝打扮,不是竭盡休閑,就是扮相潮流。
“這兒是《華東晚報》嗎,我走錯地了?”舒暢用力拍著額頭。
謝霖順著她的目光巡睃了一圈,張大嘴巴“哦”了一聲,懶懶地說道:“今天是周五,按例聯歡,可以隨便穿。”
報社大樓裏多的是文人,所謂文人相輕,舒暢想象不出一幫相輕的文人怎樣扭成一團聯歡。
“你去廣東出差一月,不知道吧,從這月起,每周五的下午,報社全體同仁聯歡,K歌、跳舞、玩遊戲,隻要不必用腦的,都可以上。”
舒暢不敢置信地把眼睛又瞪大了一圈。“老頭改性了?”她記得剛來《華東晚報》上班的時候,頭發禿成地中海式的社長最愛做的事就是把全體員工集合起來,大講馬列主義、鄧小平理論,講得那是口沫橫飛、神情凜冽。就怕他們不能領會他的深意,一個個被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所誘,不惜做出背叛黨、背叛國家的事。
“他現在拿獎金拿得手軟,才懶得管這些。”謝霖湊到舒暢的耳邊,壓低音量,“現在報社實行的是總編輯負責製,當家的是那個神秘優質男。”說完,謝霖誇張地咽了咽口水。
舒暢下意識地挺直了腰。
謝霖口中的神秘優質男,就是《華東晚報》的總編輯裴迪文。三年前的春天,他突然空降到報社擔任總編輯一職。此人英俊儒雅,就是表情有點令人捉摸不透,說是禮貌,不如說是疏離。他年齡不詳,身世不詳,薪水不詳,婚姻不詳。他一來,便是大刀闊斧的改革,手段很淩厲。《華東晚報》當時正是苟延殘喘中,在他的改革下,很快注入新鮮血液,煥發出旺然的生機。
話說報社裏一幫正值婚齡又有著花容月貌的女編輯、女記者,對他都懷著強烈的敬慕之意。有膽大的,勇敢地欲將他折服於石榴裙下,但在幾輪強攻之後,均以失敗而告終。謝霖就是其中之一。
那男人,就是一張身份證複印件的臉,看久了,會把人給逼瘋的。謝霖落敗後,撇撇嘴告訴舒暢。
“他又換車了,賓利―歐陸飛馳,百公裏加速時間為4·8秒,最高時速可達322公裏。”謝霖是個豪車迷,說到車就兩眼晶亮。
舒暢笑笑,往辦公室走去。車不就是個代步工具,不管什麼樣的車,都是四個輪,一個方向盤,喝的是汽油,走的是馬路,作用相同。她不覺得她的奇瑞比歐陸飛馳差到哪裏去。謝霖風擺楊柳似的,跟了過來。
舒暢是在法治部,與廣告部隻隔了兩間辦公室,同事們大概都去聯歡了,一室空蕩。一個月沒來,辦公桌上放著一堆信件,舒暢拂開,疲倦地放下電腦包,找了隻一次性水杯,倒滿純淨水,連著牛飲了三大杯,整個人才緩過神來。
謝霖欠下身,吹吹桌上的灰塵,俏臀一抬,坐了上去,看著舒暢,笑得媚媚的。
“又在打什麼壞主意?”舒暢一看到謝霖這樣笑,心裏直發毛。
“有個私活接不接?”謝霖朝外看了一眼。
“給錢不?”報社的私活,就是私下接受別人的委托,替別人歌功頌德一番。
謝霖豎起兩根指頭,“五位數。”
舒暢蹙起了眉。“這樣的好事,你自已怎麼不幹?”謝霖早先是企業版的記者,結識的富人多了,後來就改跑廣告,圖的是提成高。
“我這支筆和你的不能比。”
“什麼私活?”謝霖不是個謙虛的人,舒暢感到有點不對勁。
謝霖湊到她耳邊:“聽說過‘夜巴黎’吧?”舒暢點頭,濱江最出名的夜店。
“傳說那裏麵過了午夜,就有人賣白粉······”
不等謝霖說完,舒暢擺了擺手,“算了,這錢我不要。你以為賣白粉的全是白癡呀,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麼容易被捉到,警察叔叔幹嗎去了?”
“人家當然不會像賣冰棍似的滿大街吆喝,但隻要是貨,總要出售。你以前不是扮過臥底混進人家工廠寫過什麼報道,這次還不駕車就熟。”
“有人眼紅夜巴黎的生意?”舒暢猜測,這報道一登,夜巴黎立馬被封。
謝霖嗬嗬地笑:“別問那麼仔細,告訴你,這消息絕對真實。人家當時一和我說,我就想著你。怎麼樣?”
舒暢閉上眼,想了想:“好,我做!現在隻要能賺錢,哪怕讓我賣身都行。”她默默咽下嗓間的苦澀。
“我認識的有錢老頭多呢,有的就好你這口,要我牽線嗎?”謝霖接話接得很快。
“去你的!”舒暢推了謝霖一把,“賣身也要有天賦,我有自知之明。”
“你錯了,這個時代仗著美色出來闖,已經不那麼吃香。現在人都講個內涵,不靠美色工作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像你這種清雅型的,很有男人緣。哈哈,別打了,別打了,”謝霖笑得身子直扭,忙求饒,“說真的,唱唱,晨晨的事,你一個人撐得太累,找個人嫁了,幫你擔著一點。”
舒暢把玩著手中的紙杯,幽幽地吐了口長氣,掏出手機,看了看,還沒有楊帆的電話。她上高速前,就給他發過短信,告訴他今天回來。心,有點七上八下,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
“什麼時候回來的?”辦公室門口不知幾時站了個人。
一聽這聲音,舒暢和謝霖一起站了起來。
“剛······剛······”舒暢不由地結巴了。她采訪過許多大案要案,采訪的對象有大法官、名律師、罪大惡極的犯人,在他們麵前,她都能口齒清晰、思維快捷,唯獨站在這個男人麵前,她不由地掌心冒汗、膝蓋發軟。
“主編好。”謝霖也有點不自然,扭過頭對舒暢擠了下眼,“好好休息,我去禮堂跳舞了。”她含笑越過裴迪文,像隻花蝴蝶似的飛了。
“稿子寫得怎樣?”裴迪文走了進來。
“已經完稿,馬上就可以發給編輯。”好不容易,舒暢才恢複正常。
裴迪文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T恤,煙灰的長褲,保持一貫的翩翩風度,不近不遠,不疏不親,神情淡漠,卻自有一股不言而威的懾迫感。“前麵幾篇,我都看過,寫得還好。這個舉國震驚的詐騙案,很受人矚目,後麵的幾篇,你要再接再厲。”
“還好”是這個男人最極致的誇獎。舒暢稍稍放鬆下來,恭敬地看著他。
“那本書準備得怎樣,書名想好沒?”
“書還需要補充幾個案例,我明後天繼續去濱江勞改農場采訪。書名暫定為《落日悲歌》。”這本書是舒暢應報社要求,根據一批晚節不保的高官的案例,寫的係列報告文學。
裴迪文挑了下眉,深深看了舒暢一眼:“《落日悲歌》這個書名不錯,樣稿出來,先送給我看看。”
“嗯!”
裴迪文又看了眼舒暢,轉身往門外走去。臨出門時,他回過頭,“你······”破天荒地,他扯出一絲笑,指了指臉,“去洗個臉吧!”
舒暢臉驀地漲得通紅,一等裴迪文離開,忙不迭地衝進洗手間。鏡子裏出現一張蓬著頭、被汗水弄得一道黑一道白的臉,活像隻髒兮兮的大野貓。
“謝霖!”舒暢咬牙切齒地閉上眼,殺人的心都有了。
舒暢把稿子發到編輯的郵箱,看完桌上的信件,就下班了。天色已近黃昏,暑氣仍然很重,開了車窗,感到風都帶著火。
車經過“陳記”鹵菜館,櫥窗外圍了一圈人,舒暢擠進去買了半斤五香牛肉,這是楊帆最喜歡吃的。一個月不見,想著楊帆,舒暢感到無以言表的溫柔快要從心口噴湧出來。
楊帆和舒暢一樣,都是濱江的土著。楊帆的家在江北,離市區遠,每天坐車很費時間,為了便於工作,他在單位附近的一個舊小區租了間公寓。公寓外的防盜門敞著,舒暢一喜,忙敲門。開門的人是楊帆的媽媽羅玉琴,楊帆冷著個臉站在房間中央。
舒暢愣在門外,好一會,才招呼道:“媽媽,你來啦!”
羅玉琴麵無表情地應了聲:“我和楊帆在等你”
舒暢走進去,一眼就看到自已平時穿的衣服、用的物品都堆在沙發上,她不太明白地看向楊帆。楊帆沒有看她,直直地看著窗外,仿佛外麵有什麼吸引人的風景。
羅玉琴清咳了兩聲:“也不是外人,咱們就不繞圈。唱唱你是個好姑娘,但你哥舒晨是個無底洞,你家做什麼決定我們不管,我們就是一般人家,實在沒辦法幫忙。楊帆老大不小,不能再拖下去,你和楊帆還是分了。反正才領了證,又沒辦婚禮,彼此的損失都不算大。以後,還是叫我羅阿姨,叫媽,不合適。”
舒暢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再次把視線轉向楊帆,她在心中祈求道:說話呀,楊帆。
楊帆背對著她,視線仍在窗外。
這是舒暢第一次感覺到心碎是什麼樣的感覺----真的是眼前一黑,一時間大腦和心髒都不供血,整個人像掉進了無邊無際的冰窖。
羅玉琴繼續說道:“送給你的幾件首飾,我們不要了,楊帆給你買的衣服,也算了······”
“媽媽,你少說幾句好不好?”楊帆突然扭過頭,大吼一聲。
“那你倒是開口呀!”羅玉琴火大了,“我和你爸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們在一起,是你硬看上她,也不問她家什麼情形。這家人能碰嗎?”
兩人的分貝都太高,震得舒暢的頭嗡嗡地,她多一秒都不能在這裏再呆下去。“我知道了。很晚了,我該回家了。”這幾句話,像用了她全部氣力。說完後,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下樓時,兩隻腳像踩在雲端裏,人是漂浮的。
“唱唱!”楊帆在後麵大叫。
“楊帆,你給我回來。”羅玉琴急得聲音都破裂了。
舒暢頭也不回,身後沒有腳步聲跟上來。走到樓下,找鑰匙開車門時,發現手中還拎著那包五香牛肉,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一個月前,楊帆要去杭州培訓。那時,天還沒這麼熱。
唱唱,要麼是舒晨,要麼是我,你隻能選擇一個。爭論了一晚,沒有個結果。楊帆衝動之下,摞下這句話。
舒暢說得口幹舌燥、心力疲憊。楊帆,你明天要出差,這事一會半會說不清,我們都冷靜地考慮下,等你回來我們再決定。
楊帆看著她的眼神有點漠然,讓她的心生生地刺了一下。
楊帆去杭州一周。沒想到,在楊帆走後第三天,廣東發生一起金融卡詐騙案,報社派她過去追蹤采訪,一呆就是一月。她在廣東給楊帆打過幾次電話,兩個人刻意地不提舒晨的事,就是問問好,語氣間不知不覺淡疏了點。
南國的夏天,炎熱潮濕,每天在陌生的城市裏奔波著,吃不好,睡不好,她特別地想念楊帆,可是這些話,她就沒說出口過。
夜色越來越濃了。舒暢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淚,跨上車,車門被一雙手臂拉住。楊帆還是追了下來,臉色鐵青,眸光森寒。“唱唱,你真的要這樣做,為了一個弱智,一個患了腎病的弱智,你丟棄我們三年的感情、毀了我們的婚姻?”
舒暢拚命地搖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不準你這樣說舒晨,他是我哥哥。”
楊帆冷笑:“不說就能掩蓋他是個弱智的事實?我明白了,在你的心裏麵,我他媽的就是根草。說什麼你愛我,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全是假的。其實你根本不愛我,你心裏麵隻有你的家人,你很自私。不要說我冷血,我努力過了。可是替一個傻子換腎,你認為有必要嗎?你這是把錢往江裏扔,換了腎,他就變聰明了,就能活個千年萬年?”
眼前的楊帆,麵目猙獰,手舞足蹈,眼睛裏像團火在燃燒,他讓舒暢覺得他不是在挽救他們的婚姻,他隻是在確定這個事實。
是的,舒晨是個弱智。是的,舒晨患了腎病,一個腎不能工作,現在是最佳換腎時期,錯過了,就會影響生命。換腎的手術費是三十萬,還要花錢買腎源,加起來,是一筆很大的數字。爸爸媽媽一聽完醫生的話,麵麵相覷,眼中流露著憂傷,他們什麼都沒有說,轉過身來看舒暢。
醫生在咂嘴,一些話在嘴角泛出又咽下。舒晨躺在床上,低燒讓他煩躁得直哼哼。
爸媽說不出口的話,醫生的欲說還休,明明白白寫在眼底,舒暢看得懂。
舒晨是個傻子,能在世界上,活到三十八歲,已經是個奇跡。這個殘廢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續下去。舒暢死命地咬著嘴唇,她抬起眼,堅定地看著醫生:麻煩你幫我哥尋找腎源,錢,我們會想辦法的。
爸媽在舒晨十二歲時,才徹底接受了舒晨是個弱智的事實。他們看著無憂無慮玩耍的舒晨,想著他們終有一天會老,以後誰來照顧他,於是,他們決定再生一個孩子。舒暢和舒晨同一天生日----六月一日,國際兒童節,很貼舒晨,永遠保持一顆快樂的童心。
爸媽年紀還不算太大,養老的錢暫時不要多想,而她結婚,可以緩個幾年。舒晨是傻,但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等死?他是她有著血脈牽連的哥哥,同月同日生,同一生肖。
可是楊帆家那邊怎麼交待?媽媽擔心地問。
楊帆與舒暢約定明年五一結婚,羅玉琴特地請人算了個日子,讓兩人先領了證。楊帆爸媽在市區給兩人買了套公寓,舒暢爸媽主動提出裝修和購買家具、電器的錢是他們出。
我去和楊帆商量,他會理解的。舒暢信心滿滿。因為楊帆愛她,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起照顧舒晨的。
顯然,她對楊帆還是不夠太了解。舒暢心裏麵堵得很難受。
“有沒有必要,已經和你沒多少關係了。”每個人心中都有堅守的東西,她不再指望他的理解,該說的已經重複過多次。他們是隔河相望的兩棵樹,不肯為對方放棄腳下的土壤。但她不怪罪他的現實。確實,舒晨不是他的家人,他體會不到血源強大的牽引力,他沒義務背負這些。
其實,還是窮!有錢沒錢,不是一日吃幾餐飯、不是睡半張床一張床、不是你住豪宅我住陋屋的問題,而是在疾病麵前。如果你有錢,你可以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讓生命旺盛地延續;而你沒有錢,除了無力,還是無力。換作她是富家女,或者楊帆是富家子,舒晨的病就不是個事,可惜他們都不是。在金錢麵前,愛情的力量還是太緲小了,無關黑白,無關對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飛出去,才有生存的希望,這是人之常情。難道非要抱成一團殉難,才叫愛情?活得快樂,也是一種愛的回報。鬆手吧,讓楊帆----揚帆起航!舒暢嘴唇哆嗦著,心頭波翻浪湧。
“好,好,好,”楊帆連說了三個“好”字,鬆開了車門,“舒暢,我們本來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是你生生地掐斷了這一切,是你把我推開的。如果我過得不好,你就是個罪魁禍首,我會永遠記得你今日的狠絕。”說完,他“啪”地一下甩上了車門,扭頭上樓。
楊帆有著一種很陽光的帥氣,愛笑,會體貼人。舒暢有輕微的鼻炎,聞不得油煙,楊帆為此學會了燒一手好菜,說永遠都不要舒暢踏進廚房一步。他追舒暢時,說過許多甜蜜的話,但這句話,真正地把舒暢打動了,她接受了他的追求。
兩人開始戀愛,然後為呆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共同努力,再然後一起籌錢購房準備結婚。幸福的路突然在這裏拐了個彎。舒暢伏在方向盤上,泣不成聲。
舒晨是哥哥,楊帆是愛人,她分不出誰的輕重。隻能說,也許她與楊帆的緣份很淺。
舒暢的家在濱江的北城,走個幾步路,就到江邊了。這裏住的大部分是老居民,房子有許多是五六十年的建築。市政府不止一次的想拆遷,但這兒人口太密集,拆遷的計劃一再被擱淺。
舒家是一幢兩層的青磚小樓連著一個大大的院子。小樓的西牆爬滿了爬山虎,葉子綠綠蔥蔥,濃得像要滴出來似的。院子裏有一塊種著草藥,正中搭了棵葡萄架。現在,正是芍藥盛開的時候,碩大的花朵在晚風中迎送著香氣,葡萄架上,也掛上了累累的果實。
舒暢的爺爺是個老中醫,最擅長治燙傷。舒暢的爸爸舒祖康子承父業,現在是濱江中學的校醫,平時替街坊鄰居看個義診。舒暢的媽媽於芬原先是個小學老師,後來因為要照顧舒晨,托人調到當時效益非常好的服裝廠做會計。哪想到,服裝廠前幾年不景氣,被一個民營企業家給收購了,她現在呆在家中就拿點低保工資。
舒暢家的院門,一年四季從不上鎖,這兒是北城最熱鬧的地方。
舒暢在院門口定了定神,這才揚起嗓子,像每一次出差回來,輕快地喊道:“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於芬一眼就看出舒暢的眼睛腫著,“工作不太順利?”她憂心忡忡地問。
“你女兒這麼優秀的大記者,工作上能有什麼事,我這是被汗漲的。”舒暢朝屋裏探了下頭,“爸爸呢?”
“後麵劉嬸家孫子肚子疼,他過去看看。”於芬還是覺得女兒這眼睛紅得厲害,從廚房裏給舒暢端了碗綠豆粥,母女倆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舒暢,心疼地直歎氣,“唱唱,你瘦了!”
舒暢躲閃著於芬的眼神,把臉全埋在粥碗裏,大口地喝著,“我瘦夏,你又不是不知道。晨晨怎樣?”
“腎源還沒消息,一周去醫院做二次透析,剛睡著,明天一早要去醫院。”
“我和吳醫生通過電話,他說正在和台灣一家醫院聯係,那兒腎源充足,過幾天可能就有消息。”
“楊帆許久沒過來玩了。你們······今天碰麵了嗎?”
舒暢一怔,抹了下嘴,心虛地賠著笑:“我們下午見過麵的。”
“聊什麼了?”於芬緊張地直搓手。
舒暢放下碗:“聊些我想你、你愛我之類的甜蜜蜜的話呀!媽媽,你要聽嗎?”她撒嬌地問。
“你到底有沒和楊帆提舒晨手術的事?”於芬不安地問。
“我一個月前不就告訴過你們嗎,楊帆全力支持舒晨換腎。他愛我,愛屋及烏,當然也愛我的家人。”舒暢心劇烈地一抽,疼得她臉都白了,怕媽媽看出來,她忙打岔地站起身,“我去看晨晨。”
“楊帆真是少見的好孩子,體貼懂事,唱唱,你可要珍惜著點,以後不準和他耍脾氣。明天打電話讓他過來,我給他做他最愛吃的醬鴨。”於芬笑著說道。
“明天我要去濱江農場采訪,過幾天再說吧!”舒暢像逃似的忙鑽進屋裏。
說謊,原來是這麼的難!她苦笑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知道爸媽一旦聽說了她和楊帆要離婚的事,會是什麼反應。晴天霹靂不過如此!現在,在天沒有塌下來前,她駝鳥似的不去多想。她輕輕地推開舒晨的房間。
舒晨的房間收拾得很幹淨,脫下來的衣服都整整齊齊疊在床邊。但有時候,舒晨發起傻來,會把房間裏的一切砸個粉碎,還會打於芬。於芬總是哭著說:晨晨,別打媽媽的臉,媽媽一會還要上街買菜、做事,人家看了會笑話,你打媽媽的背好不好?
舒晨看到媽媽哭,一愣,張大嘴巴跟著媽媽哭。舒晨也會對舒祖康橫眉怒目,但是,他在舒暢麵前,卻從來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舒暢還是個小娃娃,他搬張椅子,坐在嬰兒床旁邊。舒暢哭,他哭,舒暢笑,他笑。舒暢大了後,他便跟在舒暢後麵做尾巴。舒暢在跳房子,他托著下巴蹲在一邊笑,舒暢玩過家家,他便給她做寶寶,讓他幹嗎就幹嗎。街上的小孩子總是笑舒晨是個大傻瓜,為此,舒暢不知多少次把人家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人家爸媽領著孩子追上門來告狀,舒暢的掌心都被於芬打紅了,倔強的舒暢抿緊唇,怎麼也不肯承認錯誤。她不認為自已做錯了什麼,保護晨晨,是她的職責。
舒晨像是察覺到房中有人,他睜開了眼,看到舒暢,咧開嘴巴就笑。“我是晨晨,”他一躍坐起身,拍著自已的胸口,然後指著舒暢,“她是唱唱。”
這是小時候,舒暢牽著舒晨出去玩時,舒晨式的自我介紹,說時,他一臉驕傲。
一個月不見,舒晨瘦到脫形,纖弱的身子上頂著個碩大的腦袋。以前,他壯實得舒暢站在他身後,於芬都看不到她。他身上隱約透著股尿躁味,這是身體出現酸中毒的症狀。
舒暢憂傷地擠出一絲笑,擠上舒晨的床,抱了抱他:“晨晨,想唱唱了嗎?”雖然舒晨大她十二歲,但在她的心中,他就像是她的一個小孩子,寵到極點的小孩子,同時,也是她心底裏最好的朋友。
舒暢性格直率,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大咧咧的,真的有什麼事,她卻是個愛藏事的孩子。但不管發生什麼,她就愛和舒晨說說。舒晨啥也不懂,傻笑著玩她的手指。她今天受了什麼委屈,考試砸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通,在學校又闖了什麼禍,甚至在她情竇初開時,暗戀上一位高她三屆的男生,這些她認為有損她形象的話,她都會和晨晨說。
說過後,心底裏就一派平坦、萬裏無雲,仿佛把所有的心事都扔給了舒晨,她什麼事都沒有了。
“想,晨晨想唱唱。”怕舒暢不相信,舒晨把頭點得像小雞搗米。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赤著腳就下了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麵拿出兩包阿爾卑斯奶糖,獻寶似的塞到舒暢手中。
舒暢眼眶一紅。她心情很不好時,就愛買包阿爾卑斯奶糖在嘴裏嚼著。那種帶有牛奶味的甘甜在口腔內融開,像絲一般光滑,慢慢淹沒了心口的苦澀。
舒晨記得的事不多,這件事,舒晨卻記得很深。
“我買的,買給唱唱的,唱唱喜歡吃,吃過後就會笑。”舒晨把嘴巴咧開,做出一個擴大的笑容。
舒暢把紙包撕開,扳出一粒,塞到舒晨的嘴巴裏,自已也扳了一粒,兄妹倆誇張地對嚼著,把糖果咬得咯咯地響,然後一起放聲大笑。
聽著舒晨爽朗的笑聲,舒暢覺得隻要能把這笑聲留住,做什麼都值得。
“晨晨,知道嗎,我今天哭了。”舒暢讓舒晨躺下來,她依在他的旁邊,低低說道。
舒晨緊張地側過身,用手摸舒暢的臉,“唱唱不哭,唱唱吃糖。”
“我在吃呢!”舒暢把舌頭伸出來,讓舒晨看到上麵的糖粒,舒晨才又放心地躺回去。
“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的,我是因為高興。你看,人家家裏都是一個孩子,都孤單呀,可是我多幸運,有晨晨給我做伴。”
舒晨嗬嗬地笑,把舒暢的手抓得緊緊的。
舒暢用小拇指勾起他的大拇指:“晨晨,我們約定,不管手術有多疼,你都要挺住,我不管心裏麵有多苦,也要忍著,好不好?”
耳邊傳來重重的鼾聲,舒晨睡著了。
舒暢微笑地看看他,輕輕地下了床,替他掖好被角。舒晨怕黑,她給他留了一盞淺淺的小壁燈,這才走了出來。
爸爸出診回來了,在院中聽媽媽興奮地說楊帆怎樣怎樣的通情達禮,他家唱唱真是沒看走眼。她聽得心中澀澀的,自嘲地傾傾嘴角,轉身進了自已的房間。
洗了澡,拍上爽膚水,然後打開筆記本,想看看《落日悲歌》的書稿。舒暢並不是讀新聞的科班出身,她大學學的是水利工程設計,陰差陽錯做了個法治記者。這三年,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才在報社站住了腳。她在省內得過兩次新聞獎,在全國得過一次。一個記者,能出本書,也是對自已的一種證明,她格外珍惜這次機會。書稿共分二十章,每一章一個案例,目前寫好了十八章,還有兩章就能完稿,采訪的犯人也和勞改農場預約好了,明天去過後,就可以準備完稿。
這書出了,將有一大筆的稿費,在這個時候,等於是雪中送炭。
舒暢現在不擔心錢,她擔心手術後,舒晨會出現排斥反應。她直直地看著麵前的筆記本,想到剛才爸媽的談話,她咬了咬唇,仰起頭,做了個深呼吸,拿起一邊的手機。她直接按了重撥鍵,手機屏幕上跳出兩個字――老公,一圈圈電波,像蝴蝶似的圍著這兩個字向外擴散著。
許久,電話才接通,先躍入耳中的是韓國鋼琴家李閏瑉那首著名的《雨的印記》,琴音純淨清新,帶有濃厚的個人情感,幾乎是咖啡館必備的曲目之一。
“你改變想法了?”楊帆的聲音壓得很低,質疑中帶著慌亂。
舒暢握著手機的手臂顫了顫,她閉上眼:“楊帆,對不起!”
“嗬,”楊帆不知是冷笑,還是嘲笑,嗓音很刺耳,“你晚上十一點給我打電話,就為了一句對不起。我們之間,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嗎?舒暢,你讓我心寒。”
淚,慢慢又湧滿了眼眶,她對他的愛沒有一點背離。
“你沒其他的話,我掛了。”楊帆冷冷地說道。
舒暢抹去淚:“我有件事拜托你。”
“什麼事?”
“能不能在舒晨手術前,別讓我爸媽知道我們的事。不然,他們會垮的。”
楊帆沒有說話,呼吸很重。
舒服忐忑不安地等著。
“楊帆,嚇死我了,”沉默的電波中突然傳來一聲女子嬌嗔的驚呼,“我以為你扔下我走了,這兒,我誰都不認識······”
“我盡量吧!”楊帆匆匆掛上了電話。
舒暢慢慢放下手機,腦中像突然失了憶,一片空白。
夜裏下起雨來,浠浠瀝瀝,在窗外滴了一夜。天亮之後,天空仍舊烏雲壓頂,雨絲下一陣,停一陣,像是一個婦人的哭泣―――稍有平複又被新的傷心逼得淚如雨下。
舒晨醒得很早,於芬幫他洗了臉,換了新衣,收拾得幹幹淨淨地坐在餐桌邊等舒暢。
舒暢一夜沒怎麼睡好,不知做了個什麼夢,醒來後,渾身像被坦克碾過,沒一處完整的地方。抬手撐起,摸到枕頭濕濕的。洗漱好,坐在化妝鏡前塗日霜,一拉抽屜,看到裏麵鱷魚狀的首飾盒,她怔了怔,拿出來,緩緩打開。
首飾盒裏有一枚戒指、一條項鏈、一根手鏈,都是黃金製作的,花式老舊,質地卻非常純真。這三樣東西,價值不連城,但在楊帆家卻代表著特別的意義。舒暢和楊帆登記後,羅玉琴才把這三件首飾拿給了舒暢,說是楊帆的奶奶給她的,她現在給舒暢,等舒暢生了兒子後,這首飾再給舒暢的媳婦。
嚴格來講,舒暢隻有使用權,並沒有擁有權。
昨天晚上,羅玉琴特地提到這首飾,嘴上說是不要了。舒暢知道那是反話,她之所以說出來,就是提醒舒暢的。舒暢不傷心這幾件首飾,隻是為羅玉琴的話弄得有點心酸。平靜了下心情,舒暢才走出房間。
雨仍在下,舒暢看了看天,她讓爸媽呆家裏,她陪舒晨去醫院。爸媽都是六十多歲的人,應該安享晚年,現在卻還在為兒女操心,想起來就不忍。
舒晨今天不做透析,而是做一個特殊性的檢查,據說由於費用的問題,全院的病人每周隻集中做一次。舒暢去劃價,這一個檢查便是二千四,舒暢握錢的手抖了一下。
檢查完,她又領著舒晨去見主治醫生吳醫生。吳醫生看著檢查單,眉頭一直蹙著。他沒讓舒晨回避,反正舒晨什麼也聽不懂。“舒記者,你哥這病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再催下台灣那邊。”
“很嚴重?”舒暢有點慌。
吳醫生抬起頭,瞧了瞧傻傻笑著的舒晨,“其實我並不讚成你哥哥做手術,腎源的價格又漲了。”
“但是做手術,就會有痊愈的希望,是不是?”舒暢握著舒晨的手。
吳醫生歎氣:“沒有一個醫生敢做百分百的保證。”
舒暢笑了笑,“不要保證,隻要有希望就好。吳醫生,有消息你給我打電話,隨時都可以。我哥要住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