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沒有眼淚的童話 ,都是笑話(1 / 3)

Chapter7 沒有眼淚的童話 , 都是笑話

時光慢遞

在上海住了半個月。賓館在二聯村,旁邊有座橋,這頭荒蕪那頭繁華,像是兩個世界。一天晚上,我喝到微醺,然後做了個夢。我把它整理出來,寫下了這篇看似胡言亂語的故事。

如果能回到過去,我們也許會更用心地安慰某個人,那是對蹉跎歲月的真誠懺悔。

1

他叫翟童,很瘦很高,微微凸起的大眼睛和嫩紅的厚嘴唇,總像要從那張白臉上迸出來似的。

2012年,翟童二十九歲。那一年有許多人相信世界末日快來了,一刷微博,滿屏都是瑪雅人的寓言跟科學家的辟謠。翟童一隻手滑動著手機屏幕,另一隻手撫著阿楠的臉。

阿楠躺在翟童腿上,卷曲的長發亂蓬蓬地蓋住他的膝蓋,一臉飛揚的濃妝,把睡相描摹得猙獰。

出租車下了高速路,直接殺進了村莊。羊腸小道坑坑窪窪,阿楠一個激靈,顛醒了,假睫毛忽閃忽閃的。

她抻長脖子看著車窗外,又扭過頭凶悍地瞪著翟童。翟童難為情地一樂,眯起的眼睛,像是倆饅頭上的裂縫。

翟童自己也沒想到,這個大都會裏還有這麼荒涼的村落。為了找到網上訂的那家廉價旅館,翟童幾乎要把整張地圖糊在臉上。七彎八繞,總算看到一棟矮樓戳在路口,髒兮兮的;玻璃門上貼著“住宿”兩個紅字,還掉了兩個筆畫。

翟童在一家小公司做市場銷售,這次出三天的差,衣食住行的預算極其可憐。這事兒如果讓阿楠碰上,絕對不會忍氣吞聲。就在前幾天,阿楠在開完例會之後扇了上司一巴掌,變成了無業遊民。她原本想跟著翟童出差散散心,沒想到淪落到荒山野嶺。

“附近有吃飯的地方嗎?”阿楠總是習慣性地抻長脖子,嗓門兒也奇大。前台的服務員往後退了一步,指著門外的方向:“往東走二裏。”

難以下咽。阿楠撂下筷子,翟童仍堅持咀嚼著,牙齒發出巨大的摩擦聲。

這一晚,兩人把情緒都發泄在了做愛上,完事了誰也沒去洗澡,呻吟聲跟鼾聲無縫銜接。

2

阿楠頭不梳臉不洗地蜷在床上,用微弱的Wifi信號玩兒聯網遊戲。翟童坐大巴滿身疲累地回來,想跟阿楠一起出門吃個晚飯,看到垃圾簍裏的泡麵包裝袋,也就默不作聲了。他決定再往遠處走走,尋一家會做飯的餐館,這樣兩個人心裏都會舒坦些。

夜風潮濕,混著不知哪裏來的水汽,似雨非雨。翟童垂頭前行,直到發現自己走在坡路上。

怎麼會有一座橋?

翟童停下來,恍然發覺自己腳下是一座石橋,兩旁的石欄和扶手反射著慘白的月色,黑乎乎的河水像油漆一樣黏稠。他朝來時的方向看去,賓館已經遠得望不見了,殘存的幾盞燈火也滅掉了。

昨天分明沒有走過這條路!想到這裏,翟童一陣心慌。正躊躇著,橋對岸一簇簇亮光乍現,看著誘人。他一鼓作氣,大步流星地邁過橋去。

耳邊,嘈雜聲由弱漸強,驅走死寂。街角一拐彎,燈火通明、人頭攢動,賣小吃的商販倒騰出陣陣煙氣,兩邊的店麵擁擠錯落,門牌的大字密密麻麻伸向遠處,不見盡頭。

翟童掏出手機,想跟阿楠分享這個喜訊,屏幕上卻顯示“無服務”。

他越往深處走,越不想再回去。透過滿是塗鴉的玻璃櫥窗,掃視著琳琅滿目的貨品,他想著,阿楠如果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一定樂瘋了。

一切像極了某個南方小鎮,卻說不上來名字。

路過一家甜品店,門口的黑板上寫著四個粉筆字:時光慢遞。

這是文藝青年愛玩兒的把戲——寫一封信給自己,等著猴年馬月收到了,感慨下歲月匆匆人生無常。翟童剛想扭頭前行,卻被裏麵的店員吸引住了。看不到臉,就那麼一個忙碌的背影,感覺似曾相識。那女孩兒身形嬌小,垂地的長裙隱隱露出花色鞋跟,幹練的齊肩短發柔順地飄來蕩去,兩隻瘦胳膊長長的,正飛快地收拾書架。

她側過頭時,微翹的嘴唇泛著瑩潤的光,像要滴下露水的花瓣一樣。她仿佛注意到有人在外麵瞧,警覺地一回頭,跟翟童四目相對。

翟童差點兒驚叫出來。

“王妍?”翟童念叨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兒的臉,反複確定著。

王妍是他交往一年的前女友,早就溺水死了。

翟童的腿腳已經完全不能動彈,他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大概是驚懼抽搐的麵部過於滑稽,女孩兒居然咯咯地大笑起來,腰都笑彎了。門框上的風鈴叮叮咚咚地響,女孩兒已經推開了玻璃門。

“點什麼?”女孩兒一對濃眉毛微微上挑,善意地笑著。

翟童搖頭。

看她那副幹淨率真的樣子,分明就是王妍。但就是因為此時這般的幹淨率真,如同從未相識的陌生人。如果不是喝了孟婆湯又自主創業的鬼,那就是模樣性格都一樣的克隆人。

“慢遞?”女孩兒繼續問。

翟童怕被當成神經病,剛想搖頭又馬上點頭,然後不置可否地走了進去。

“你可以選擇信紙信封,然後寫上你要寄到的那一年。”女孩兒熟稔地說。

“怎麼收費?”翟童僅僅是想多聊兩句。

“從今年開始算,一年內十元,每過一年加三元保存費。”

“我寄到2015年。”

“六年,二十五。”女孩兒不假思索。

“六年?”翟童不解。

“對啊,今年是2009年啊,你算算。”

翟童徹底暈了,他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楚門的世界,滿滿的真人秀節目惡搞橋段。

“哦……你怎麼稱呼?”

“叫我小妍就好。女開妍。”她拿出一個卡通信封,“把地址寫上麵。”

翟童和王妍在2010年認識。他知道王妍來自一個小城鎮,也聽她開玩笑說“做過物流”。王妍說話的語速很快,但又能傳達出一種安靜來。她眉飛色舞地說話時,你願意聽;她安靜著發呆時,你也覺得享受。

王妍永遠“安靜”的那天,翟童痛苦得五髒俱裂。他所有的浪漫都付給了這個女人。在她灰飛煙滅的時候,翟童覺得自己最後的美好年華,也跟著焚毀了。

而她,永遠地活在了過去。

3

翟童過了橋,回到了村落裏。手機恢複了信號,振動個不停,全都是阿楠的來電記錄。

剛才告別的時候,王妍對他的iPhone 4很感興趣,說屏幕這麼大,還能摸來摸去的,好神奇。

想到這,翟童笑出了聲,又忽然內疚起來。午夜了,他知道阿楠肯定還在等他。

“我們明天換一家酒店!我讓我媽給我打了一萬過來,咱別這麼窮酸。”阿楠趴在翟童的身上,一團亂發鋪在他胸口。他搖搖頭,說:“再住兩天就回去了,忍忍就好。錢留著,買房子用。”

阿楠聽到這話,又掃興又開心,用力地親一下翟童,翻身睡去了。

翟童沒有告訴她今晚去了哪裏,在進門之前就想好了理由來搪塞她,也用足夠的熱情和體液,宣告自己的忠誠。

睡不著。一番輾轉反側,他悄悄爬起來,捧著筆記本電腦躲進了衛生間。

D盤有個隱藏文件夾,裏麵都是兩年前的照片。他反複回憶幾小時前的“重逢”,看著屏幕上開懷大笑的合影,心髒好像被一隻滿是老繭的手攥緊。

從前的自己,一臉稚氣,眉頭舒展。感情和工作都沒有動蕩,對生存和生活都沒有過多憂慮。

縱使能回到過去,自己也已然隻是個旁觀者。

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腫脹的眼瞼,下垂的嘴角。他看到自己的鼻翼在不由自主地顫抖,接著是一聲抽噎。

阿楠敏銳地睜開眼睛,側耳聽了聽,用被子蓋住了腦袋。

4

“你有男朋友嗎?”

這是翟童剛跟王妍認識不久時問的。當時王妍很爽朗地搖頭,短發飄來蕩去。

眼前的王妍剛招待完顧客,懶散地靠在沙發上,一貫的素麵朝天。

“你有男朋友嗎?”翟童再次問起,語氣很虛弱。

他不確定問這句話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也許是出於對過去的獵奇,也許僅僅是為了重溫一下懷念的劇情。

王妍的兩隻瘦胳膊抱在胸口,似乎有些放空。忽然,她放聲大笑起來:“我都有小孩了!”

翟童一愣,也傻乎乎地跟著笑起來。直到王妍幽幽地補了句“真的”,兩個人都沉默了。

“我叫他‘小哈’。”她低頭擺弄著手指甲,撲哧地笑了一聲,“朋友們都說像狗名。”

翟童研判地盯著她的臉,他希望她是在開玩笑。

“孩子的父親呢?”翟童問。

“單飛了,遠走高飛。手機換號都沒告訴我。”王妍的語氣很平淡,又有一絲怨怒。“不管了。孩子遺傳我,體質差,好好長大就好。”她又放空了幾秒,轉頭問翟童,“你連杯茶都不點,來這聊天啦?”

翟童看著櫃台後麵牆上的字板,上麵用粉筆寫著飲品的種類和價位。他一抬手,點了個最貴的。

王妍會意一笑,說:“我請你。”

翟童克製自己的失望跟氣憤,他想問個究竟,又怕越聽越氣。咖啡忘了加糖,澀苦的味覺真實確鑿。

“小哈呢?”

“醫院。”王妍說,“不知道救不救得回來。”

“那你……”

“我去了也沒用。再說,每天都得用錢,我得自食其力。”王妍生硬地擠出了個笑容,“其實我天天都去看他,可他就沒睜開過眼,睡得特香。”

翟童覺得,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你為什麼跟我講這麼多?”翟童問。

“我話很多嗎?”王妍哈哈一聲,把頭發別到耳後,跟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昨天你怎麼跟見鬼一樣?我還以為你認識我呢!”

“確實認識。我還知道你最愛吃魚香肉絲。”

王妍的表情僵在那兒,眼睜睜看著翟童走出了店門。

翟童暗自做了個決定,再不過來見她。

這一夜,翟童一直沒睡踏實。記憶細胞被激活,許多情節都生動地浮現。發膚相親時,溫熱光滑的觸感,還有互相對視時,眼裏平靜的愛意。

她根本是個不會撒謊的人,哦,她沒有撒謊,隻是絕口不提罷了。

那年,翟童和王妍在市區租了個老舊的一居室,雜亂又溫馨。

“我沒錢,你還跟著我!喜歡我什麼?”翟童曾問。

“喜歡你有自知之明。”王妍調皮地大笑,兩條瘦胳膊環繞著翟童的肩頸。

她愛笑,但她並不快樂。大城市的生活節奏,快得讓人窒息,她讓自己陷入奔忙不得空閑,還在抽屜裏偷偷藏了抗抑鬱的藥。原來她從未忘記過去。

王妍……王妍。

5

這是他們逗留的最後一天。翟童不用再出門奔走,結結實實地睡了個懶覺。他醒來時,看到阿楠正往泡麵裏倒熱水。

“昨晚你說夢話了。” 阿楠語氣很平和,聽得翟童一驚。

“我說什麼了?”翟童驚慌地坐起來。

阿楠扭過身,盯著翟童閃爍的眼神。

“這兩天你到底去哪裏了?”

翟童屢次欲言又止,最後幹脆放棄辯解,眼見著阿楠緩緩豎起中指。

房間的氣氛自此凝固,隻剩下喝麵湯吸溜吸溜的聲音。

吃完東西,阿楠抄起行李箱就摔門離開了。

翟童一個人愣愣地坐著,偶爾給阿楠打個電話,每次都是硬邦邦的關機提示。他就這麼一直熬到天黑,腦子時而放空,時而滿漲著雜亂的念頭。

放不下昨天的人,永遠無法重新開始。其實,自己跟王妍,是一樣的。

回程的列車在午夜出發,他也要走了。

“請問,附近是不是有座橋?”

前台服務員一臉茫然。

翟童走到街邊,等著去車站的大巴。車來了,他卻猶豫了。他抬手看了下表,決定去那家寄慢遞的甜品店,去找王妍。

6

店門緊鎖。

翟童轉身的時候,看見了滿臉淚痕的王妍。

“小哈沒了。”王妍捂住嘴巴,聳著肩膀抽泣,短發和長裙都不住地顫抖著。翟童注視著她,感同身受的心痛,卻沒有擁抱的衝動。

橋上的夜風似乎更涼,河流不見水波,隻有潺潺的聲響。

“你接下來怎麼打算?”翟童問。

“重新開始。”王妍深吸口氣,“離開這裏。”

翟童一笑:“我知道你要去哪兒。”

“你這麼能掐會算,告訴我,我會過怎樣的生活?”

翟童凝神想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你會遇見一個醜醜的男孩子。他性格很慢熱,也不會說話。但你喜歡他,因為他不會傷害你。”

王妍抿嘴一笑:“然後呢?”

“但你想忘掉過去,也害怕失去幸福。所以你對自己的事隻字不提,所以那個男孩子一直不知道。他就算知道了,也隻會介意自己沒有早早地安慰你。”

“再後來呢?”

“後來,你不要他了。他覺得孤單,也越活越麻木,他遇到另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兒,很任性,很熱情,能時時刻刻提醒他,人活著,應該無所畏懼,應該大膽去闖。”

“這麼遺憾!”王妍一副聽故事的表情,“他那麼好,我為什麼要離開他?”

“你也不想的。所以,留在這裏吧……也許你會過得更清靜。”翟童嗬嗬地傻笑了一下,“我要走了,快趕不上車了。”

王妍露出不舍的神色,那神態就是翟童記憶中的她。

“再見。”翟童伸出手,將王妍冰涼的手握在掌心裏,微微發抖。

“你血糖低,不要亂吃藥,更不要一個人去遊泳。如果你不快樂,遇見誰都沒有意義。”

翟童轉身下了橋。他再回頭的時候,河流和橋已經消失,變成了平地坦途。

王妍,是上一秒的幻影。

他坐上了大巴,車窗外流淌出一片繁華,在淚眼裏閃爍成點點光斑。

候車大廳裏人群沸騰,阿楠在人群中一個回頭,正好被翟童瞧見。翟童跟頭咕嚕地飛奔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任憑阿楠再捶打,都不肯撒手。

“過去的事我都不要再想了。我隻要你。”

7

2015年,某月某日。

末日沒有到來,世界如常運轉。

翟童把租房給買了下來,請了個保姆照顧懷孕的阿楠。三年前的事,在頭腦裏越來越不真實。翟童甚至懷疑,是因為那段日子工作壓力太大,神經衰弱導致的荒謬幻覺。

敲門聲響起,一紙信箋落在手中。信封上的卡通圖案鮮豔得刺眼,“時光慢遞”四個字印在背麵。信是這麼寫的——

翟童:

你把地址給了我,卻忘了寫信啊。

那我就寫一封慢遞給你吧,不用你付錢。

今晚謝謝你能陪我聊天。也許我會留在這裏,永遠守著我的小店。

CBD,謝謝你愛我

我在北京待這麼久,好的壞的都愛上了,看的聽的都記住了。

講個故事,在看不清央視新大樓的霧霾天。

他和她,聽著很美,像逆風的城鐵一樣勇敢。

1

我叫陳柏東。

二十六歲,我過得特別不好。前任花了我五萬塊整容,又跟個肌肉男私奔了。

我換了個小區租房子,怕傷心地想傷心人。我問物業借了個小推車,運一趟就搬完了。

我窩在次臥,等外麵洗手間裏的女房客出來,憋得直蹦。

好好笑,貧困潦倒沒人要。不行,我得自強,證明自己有力量。

找個人上床。

手機裏的女人說:“來我家吧。”我簡直感恩戴德,換了條新褲衩,洗了把臉。鏡子裏的人不醜,器大眼大一米八。

她的小區距離我的住處兩公裏,我雙腿轉公交轉雙腿,繞了個彎路。到她家門口,我忽然想溜。

我是個慫貨,沒約過。

敲了一下門,數了十個數,就想掉頭跑。然後門開了,那是我第一次見楚貝丹。

她個子很高,到我的眉毛。濕漉漉的長發和紅睡衣,像女鬼。

“進來坐。”

我緊張得雙腿並攏,牙簽插著蘋果不停往嘴裏送。她吹幹頭發坐我對麵,長眼睛翹嘴唇,美得不像話。

“你為什麼在發抖?”她問。

“有嗎?”我把兩條腿分開,挺起胸膛。

她很善良地克製嘲笑,嘴巴憋成一道縫。

“今晚就住這兒吧,但什麼也不許做。”

2

她是外地人,她說夢話有南方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