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多加了一件披肩,看到桌子上放著自己帶回來的東西。她回來也沒帶什麼行李,隻是這個手提袋,卻是一直不曾離身的。雖然在鎮寒關裏易連慎派人搜過一次,但她並無攜帶武器,所以這手提袋倒也仍舊還給了她。她打開手袋,裏麵沉甸甸還有兩根金條,她就將金條拿出來放在一旁。另外卻是二少奶奶那隻蝴蝶匣子,她把匣子拿出來,浴著月色,那上頭鏤著的蝴蝶栩栩如生,直如展翼欲飛了去。

暗盒她打開過一次,此時再開更加容易,將暗匙擱好了便彈開來,裏頭是一張房契,地址正是閔紅玉那裏。她臨走時曾欲將這張房契贈予閔紅玉,可是她堅辭不取。所謂風塵中的異女子,閔紅玉大抵也算一個。她還記得當時閔紅玉笑了笑,說道:“少奶奶,我這套房子不過是座金籠子,籠子裏的鳥兒,有沒有房契,可並沒有半分要緊。”

當時自己說了什麼話呢?總不過是無言以對罷了。對著這樣通透的女子,何用再多說半句?

她把房契移開,下麵就是那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了。

二少奶奶的那封短箋,她隻看了一遍,可是字字句句,何嚐不在心裏翻來覆去,想過千遍萬遍。

“三哥,手絹沒有了,你大發雷霆,連你乳母張媽你都驅到鄉下去了。我那時候就下定決心,絕不將這條手絹還給你。我確實是個賊,我偷去你視作最為要緊最為寶貴的東西,可憐的是,我卻偷不去你的心。”

手絹是西洋的樣式,那時候還是頂時髦頂俏皮的東西,母親托人從外國帶回來,她也隻得這一條。

她拿著手絹,隔了這麼多年,花紋織路還是這樣清晰,嶄然如新。

她仿佛看到七八歲的自己,因為正出疹子發燒,所以被母親抱到外國診所去打針。每日都要去的,每次去,總是遇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他是頭上受了傷,所以每天要去診所裏打消炎針。

男孩子顯然出身大家,每次除了乳母,還有兩個老媽子跟著。可是大家的小少爺,脾氣自然是執拗的,打針的時候總是抿著嘴,一聲也不吭。幾個人都按他不住,每次掙紮著折騰那乳母一身大汗,隻告饒:“我的三少爺,打完針就不疼了!我的小祖宗!您別強……”

其實她知道他並不是怕疼,也不是犯強,因為有一次她正好剛剛紮完針,他正巧瞪著大眼睛看著她。她的母親拍著她的背心正哄她:“乖囡不哭。”那時候他就將臉一背,她不過七八歲,不知為何就明白過來,他是沒有母親的,所以才會這樣看著她們母女。

或許是因為憐惜,或許是因為一顆柔軟的童心,所以那天他打針的時候,一胳膊撞在椅背上,把肘上的皮都撞破了,她就拿自己的手絹替他包上了,輕聲細語地告訴他:“小哥哥,你別這樣,弄疼了自己,你媽媽假若知道,心裏也不好過。”

那時候他也隻是望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可是從那之後,他在打針之前,再也不鬧騰了。

最後她打完了針,再也沒到那診所裏去,再後來,全家就搬到昌鄴去了。再後來,她徹底忘了小時候有過這樣一件事情。

現在,她卻想起來,想起來那時候他問過她的名字。

她說我叫秦桑,秦桑低綠枝。童音琅琅,每次背到這句詩,父親都會誇獎她乖巧。

而他也對她笑了笑,仿佛是讚她的名字好聽。兩個人手背上都綁著橡皮膏,針管裏的藥水正一點一點滴下來,他和她並排坐在椅子上,診所裏靜悄悄的。看護端著糖進來,給他們倆一人一塊,誇獎說:“兩個小大人,真乖!”

窗外輕風柔軟,春光明媚,那種外國的水果糖很甜,含在腮幫子裏,硬硬的,半天化不了,吃不完。可是他的那塊糖他一直沒有剝開,直等到她吃完了,他才悄悄伸手,將自己那塊也給了她。

他胳膊上還係著她的手絹,她還記得他的手心,白皙柔軟,真不像男孩子的手呢。雖然她不曾問過他的名字,他卻說:“這塊糖給你吃,我叫易連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