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一遍(2 / 3)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年頭連小白臉都不是等閑之輩。

不過等他往場地中心一站,那個目光,那個氣勢,還真是淵渟嶽峙,用句武俠小說的話來形容,一代宗師氣派啊。就跟張無忌似的,看著以為是個小道童,誰知一出招就橫掃光明頂。隻見他拍了拍巴掌,然後一隊人馬就湊到了一塊,頭碰頭肩並肩,最後一一搭住手掌,發出激昂的狂吼:“必勝!”

看台上不少本校女生連立場都歪了,情不自禁發出讚歎似的歡呼。

不過賽況一點也不激烈,最後以我方代表隊慘敗而告終。雖然我們也是一流的綜合類大學,名下好幾個理工類學院在全國排名也不算太差,但是跟隔壁學校實力強大的控製科學與工程專業的高材生們比機器人……還是算了吧。

雖敗猶榮,我方領隊的師兄還挺幽默地開玩笑:“下次我們不比用機器人碼雙子塔,我們比用機器人作詩好了。”

在全場的哄笑聲中,雙方隊員握手,合影。拉拉隊一擁而上,勁歌熱舞,偌大的場地裏頓時熱鬧起來。悅瑩拖著我直奔場中去近距離觀察帥哥,我差點沒被擠出一身汗來,看悅瑩那勁頭,不擠到慕振飛身邊去誓不罷休。就在這個時候,隔壁學校一幫熱血的男生已經把慕振飛抬起來,高高向空中拋去。在眾人的歡呼與轟然的笑聲中,我往後退了幾步,試圖遠觀這花團錦簇的場景。悅瑩已經擠到了人群包圍的核心,回頭不見了我,她急得大叫:“童雪!童雪!”

她的聲音很大,嘈雜的音樂聲中我還是聽到了。

“我在這兒呢!”為了讓她看到我,我一邊大聲答,一邊蹦了起來。

我大意了,我太高了,我平常就高,我跳起來就更高了,正好一個黑黑的不明物體嗖地朝我這邊撞飛過來。就跟顆子彈似的,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東西已經直飛到麵前,隻聽得啪的一響,突如其來挨了這麼一下子,我頓時滑倒在地,狠狠摔了一跤。

那個疼啊,幸好本能地閉了下眼,就這樣那個不明物體還正巧砸在我眼皮上,疼得我兩眼嘩一下子熱淚全湧出來了,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旁邊已經有女生看我摔得狼狽跑過來攙我。我抹了一把眼淚,掙紮著還想自己站起來,就聽見那個女生尖叫:“哎呀,流血了!”

我左眼根本就睜不開了,右眼也不停地掉眼淚,隔著淚簾恍恍惚惚看到手上有一抹鮮紅。我跟這學校真是八字不對盤,真的,自打進這校門我就三災八難的不斷,到今天還沒完沒了。我那些封建迷信的思想還沒冒完,悅瑩已經急匆匆撲過來直叫:“童雪!童雪!”那反應就跟八點檔電視劇似的,急得隻知道搖我了。我被她搖得七葷八素,還沒等我緩過勁兒來罵她,人已經全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攙起我來,這時候有個男生的嗓音響起來:“快送醫院!我背她!幫忙扶她一把!”

其實我隻是傷了眼睛又不是傷到腿,但幾個同學已經七手八腳把我扶上那男生的背。說實話我什麼都看不見,兩眼都有溫熱的液體正拚命地往外湧,滴滴答答落在那男生的脖子裏,也不知道到底是眼淚還是血。我琢磨我是不是要瞎了,我要是真瞎了莫紹謙會不會終於要把我給甩了……

這當頭我還有精神胡思亂想,大約因為一路上淚眼花花,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已經出了籃球館,路過逸夫樓、管院綜合樓、友好櫻園、金錢湖……一路上都是我最熟悉的校園,不用看我也知道。出了北二門就是我們學校醫學院的附屬第一醫院了,背著我的那個男生步子非常快,但這一路全是上坡,我聽到他已經在喘氣。

我大概被顛得昏了頭,或者是暈血的毛病又犯了,雖然看不到血,但呼吸裏全是血的腥氣。我頭耷拉下來,有氣無力。這男生的肩膀很寬,但並不誇張,不是那種肌肉鼓鼓的,我又想起了蕭山,每當我要死不活的時候,我總是能想起他來。從前他在籃球場打球,我路過的時候,一堆打球的男生裏麵,我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大汗淋漓,把背心都汗濕透了,露出的肩頭很平,很寬。其實蕭山從來沒有背過我,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次做夢,夢到他背著我。夢裏他背著我走在附中的那條林陰道上,天空全是碧綠的枝葉,葉底一蓬一蓬的馬纓花,就像是淡粉色的絲絨,又像一小簇一小簇的焰火,開滿在藍天的底子上。

在夢裏他背著我一直走,一直走,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他:“你要把我背到什麼地方去?”

他說:“到我的心裏去。”

夢醒來的時候我十分惆悵,如果真有過這麼一回,該多好。

進了人聲嘈雜的急診部,我聽到悅瑩帶著哭腔叫醫生,然後我被放了下來,放到椅子上,醫生來了,護士也來了。醫生讓我仰著頭,有清涼的棉團,帶著消毒藥水的氣息,輕輕拂拭過我的眼皮,一陣痛楚讓我全身發抖。

醫生問我:“能睜開眼睛嗎?”

我努力試了一下,視線還是模模糊糊的,左眼更是不敢用力。醫生刷刷地寫著字,說:“你們是本校的學生吧?帶醫保卡沒有?先去幫她掛號交錢,上樓去做檢查,看看有沒有傷到眼球。”

我努力睜大右眼,想要看清什麼,可終歸是徒勞,隻要眼珠子稍稍一轉,我的兩隻眼睛就同時流眼淚。悅瑩是真的要哭了:“我們沒帶卡……”

“我去交錢。”應該是背我來的那男生,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話的聲音還有點微喘,大概是因為剛才跑得太快,“你在這兒陪她。”

醫生用消毒紗布暫時蓋住了我的傷眼,我跟瞎子似的被悅瑩攙著上樓。很快檢查結果出來了,外傷性角膜穿孔,醫生建議緊急手術。悅瑩“哇”一聲就哭了、我也很害怕,所有不好的念頭一下子全湧進腦子裏,隻怕從手術室出來我就是瞎子了。幸好還有背我來的那個男生,他並沒有勸悅瑩,也沒有勸我,而是握了握我的手:“我們在外邊等你!”

他的十指微涼,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很用力,就像蕭山每次握的時候那樣,他總是攥得我都微微發疼。其實我心裏害怕極了,連手腕子都在哆嗦,我握著他的手,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護士來催我了,我左眼根本就不敢睜,右眼也隻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點兒朦朧的影子。我努力地看了一眼悅瑩,她靠在牆那兒哭呢,還有那個男生。我想我要是瞎了,這可是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了。

手術沒我想的那樣漫長,也沒我想的那樣恐怖,最後整個左眼被包紮起來,我當時就想,這不成獨眼龍了?悅瑩後來也說,我從手術室出來後乍一看,真像海盜船長。

她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在住院部住了三天。這天早晨查過房後終於替我摘了紗布,醫生說再觀察兩天沒有感染的話,就可以出院了,至於視力會不會受影響,還要看後期的恢複。不過幸運的是,角膜傷到的位置比較偏,傷口也很小,目前看來還是很樂觀。

我快鬱悶死了,因為我最怕進醫院,何況還是住在醫院裏,而且每天早上還得掛幾瓶點滴,怕感染。摘了紗布後我左眼也好一陣子不敢睜,總覺得看東西模糊一片。

悅瑩天天都來陪我,一連逃了三天的課了,我十分感激她。我知道她不是因為慕振飛,那天背我來醫院的竟然是慕振飛。怪不得後來說要手術,悅瑩都嚇哭了,他還能那麼鎮定,小白臉果然有過人之處,不愧是見過大場麵的人。

慕振飛也天天來看我,悅瑩說我這次要走桃花運了。我說:“都成海盜船長了,還有什麼桃花運?人家那是見義勇為,不是英雄救美!”

【四】

正當我和悅瑩在病房說笑的時候,慕振飛又來了。

今天沒了紗布,看他的時候我都覺得怪不自在,前幾天獨眼龍看他,倒沒覺得有什麼,大概是悅瑩剛跟我提到桃花運。但我又不是悅瑩,我根本就不花癡,真的,我發誓。

慕振飛又帶了水果來,悅瑩拿了刀削蘋果,再加上慕振飛那張陽光燦爛的小帥臉,我越發覺得不自在,對他說:“謝謝師兄。”

慕振飛應該比我高一屆,我大一剛進校門就聽到他的豐功偉績了,那正是他風頭最勁的時候,竟然有辦法逼得他們學校動手改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後勤集團。一時之間本校的學生提到隔壁大學的慕振飛,那就跟提到姚明劉翔似的,屬於偶像級別的。我還記得校內BBS上有義憤填膺的帖子,大聲疾呼:“自‘五四’運動始,我校從未落後於人,奈何百年輝煌,而今竟無一人似慕振飛……”

這帖子後來麵目全非,因為底下馬上有人嗤之以鼻,慕振飛焉能和“五四”先賢相提並論?然後似乎是曆史係與國際關係學院兩派人馬對掐起來,從“五四”運動的意義一直掐到中國近現代史教科書究竟該不該重新編纂。這兩個專業的同學素來都是伶牙俐齒,引經據典沒完沒了,一度成為年度熱帖,每次進校內BBS那個醜得要死的首頁,都能看到它紅彤彤飄在上頭。

其實慕振飛也沒比別人多長一眼睛或者一鼻子,他就是一個看上去很標致的男生,而且還不怎麼像工科男生,因為樣子太陽光燦爛。

慕振飛看到我眼睛拆掉了紗布,於是問我:“能看東西了嗎?”

“還不行,醫生說得恢複一段時間,應該沒多大問題。”

“那天我就想告訴你,但你紗布一直沒拆,醫生叫我別影響你情緒,所以我忍著沒說,現在我可得告訴你。”慕振飛的表情看上去很嚴肅,連小酒窩也沒有了。他抿了抿嘴,說:“我向你道歉,那天砸著你眼睛的是我的手機,本來我握在手裏,後來他們一使勁,我沒拿好就飛出去了,沒想到砸到你了。”

我說呢,原來不是見義勇為,而是肇事者!

怪不得把我送醫院來,還天天來看我,原來是這樣。還桃花運呢,簡直是飛來橫禍!

事後悅瑩專門去事發現場找過,就沒找著砸我的是什麼東西。當時的人太多了,亂哄哄的,一出事她又隻顧跟著跑來醫院了,後來雖然問了幾個在場的本校同學,但誰也沒看清到底是什麼東西砸著了我。不過算慕振飛有良心,雖然他是肇事者,但他事發後就當即將我送到醫院來,事後又坦然自首,怎麼也不能冤枉他是肇事逃逸啊。

我下意識想去摸那隻還在隱隱發疼的左眼,結果他一下子擋住了:“別摸!當心感染!”

我隻好摸了摸鼻子:“那你打算怎麼賠我?”

“醫藥費、營養費我出。還有這幾天耽擱的筆記,我已經借來替你抄了。明天後天的課我也拜托人了,等一下課我就拿去替你抄好。”

悅瑩插話:“那也不能算完啊,萬一有後遺症呢?你得負責!”

後遺症……這詞我都不好意思提,因為早上查房的時候醫生剛說過,最糟的後遺症就怕視力會下降幾百度,不過機率很小,頂多兩成,我的運氣不會那麼壞吧?

慕振飛看著我:“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十分抱歉。有什麼事,都可以提。隻要我能辦到,我一定努力。”

語氣很誠懇,態度也很端正。果然不愧是風雲人物,有責任感。

我腦子轉得飛快,琢磨著到底是叫他給我打一年開水呢,還是幹脆讓他當悅瑩男朋友。

我還沒問呢,悅瑩已經替我問了:“你有女朋友沒有?”

他怔了一下:“沒有……”

悅瑩咄咄逼人:“真沒有?”

“真沒有。”

悅瑩笑得很開心:“那好,你替童雪打一年的開水吧,風雨無阻,直到你畢業。”

我還沒說話呢,慕振飛已經點頭答應了:“行,沒問題。”

等慕振飛一走,我就埋怨悅瑩:“你怎麼能這麼便宜他?”

“這還算便宜他?你不就討厭打開水嗎?你本來打算提什麼條件?”

我歎了口氣,幽幽地告訴她:“我本來想逼他做你男朋友的。”

悅瑩頓時花容失色:“啊……你不早說……我竟然和慕振飛失之交臂……我不活了我……”

雖然我真的很想嚐試一下厚顏無恥地訛詐慕振飛,讓他當悅瑩的男朋友,從此我就可以天天近水樓台地欺負他。但他這種人,豈會輕易受人擺布?張無忌到哪裏都是張無忌,趙敏那樣狠也得布下天羅地網才逼他答應三個條件。他對我不過是一時失手的愧疚,現在我一沒瞎二沒殘,他愧疚也愧疚不到哪裏去,我可沒那本事逼他從此後乖乖替悅瑩畫眉。以前的教訓告訴我,沒把握的事情還是不要輕易嚐試,因為容易自取其辱。

出院第一天回到寢室,門房裏就有兩瓶開水等著我,簇新的一對八磅開水瓶,據說是慕振飛親自送來的,可惜我跟悅瑩逛超市去了,沒能親眼目睹盛況。當時的情形,轟動整個宿舍樓啊,據說連隔壁九號樓的女生都跑來看熱鬧。用室友的話說:“咱八舍終於風光了一把。”

我得意洋洋:“回頭畢業了咱在牆上題副對聯,也好讓後來的師妹們瞻仰瞻仰。”

悅瑩問:“什麼對聯?”

我十分臭屁地答:“上聯是——曾遣慕振飛打水。”

“那下聯呢?”

“屢替何羽洋簽名。”我厚顏無恥,“加上橫批‘比牛還牛’。”

悅瑩可笑壞了,何羽洋和我們一個班,是本校赫赫有名的名人。雖然名頭趕不上慕振飛,但風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何羽洋去年暑假參加了電視台的業餘主持人大賽,竟然拿了個新秀獎。嘩啦一下子全國的觀眾都認識她了,從此應酬多得不得了,總是不得不去錄節目啦拍廣告啦,所以屢屢冒險逃課。她和悅瑩是老鄉,關係挺好,所以跟我關係也好。教我們超分子的教授基本不點名,但上課前全班要簽到,據說偶爾興致來了還會核對筆跡。何洋羽的簽名我學得最像,每次都是我替她簽,一次也沒露餡。

我的眼睛漸漸好了起來,就是需要天天吃點維生素,醫生給開的,據說宜於視力恢複。不過慕振飛果然守信,每天都替我送兩瓶開水到宿舍門口樓長阿姨那裏。我早晨上課前把空開水瓶帶下去擱那兒,晚上再拿就是滿的了。起初這事很轟動,整棟宿舍樓都以為慕振飛在追我,因為我們是老牌大學,好些宿舍樓都不愧百年名校的底蘊。男生們住的好些還是筒子樓,女生宿舍學校安排得有所照顧,但也是二十年以上的曆史建築了。雖然每棟樓冬季會供暖,可是四季都不供熱水,為防止火災,學校也不讓私自用“熱得快”之類的電器,查出來會被重罰,所以隻能去水房打開水,特別不方便。於是一般我們學校的男生體貼女朋友的傳統方式就是,天天替她打開水。這群小八婆眼見慕振飛如此,不免以己度人,換著法子來打聽八卦。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統統由悅瑩替我擋了回去:“人家打個開水,有什麼可疑的?”

是沒什麼可疑,我和慕振飛都不碰麵,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就隻兩個開水瓶拎來拎去。

我喜歡住校,但我最討厭打開水。現在我最討厭的事情都解決了,我更喜歡住校了。

莫紹謙又有一個多月沒來了,我覺得很高興。第一,我眼睛雖然好了,可左眼皮上留了個淺淺的疤,像是滴淚痣,雖然並不顯眼,但他看到後會有什麼反應我還拿不準。過去的教訓告訴我,如果我敢在自己臉上玩什麼花樣,後果是很慘的。第二,其實我很期望他忘了我,最好他真和蘇珊珊好上了,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忘得越久越好。第三,我們要期中考試了,功課實驗都很多,我不想分心。

悅瑩新交了男朋友,灰綠眼睛的Jack和失之交臂的慕振飛都被她忘諸腦後。說起她這新男朋友,還是因為慕振飛呢。他天天按時將開水瓶放在一樓門口阿姨那兒,風雨無阻,我和悅瑩都習慣了。那天正好下了一整天的冷雨,我們下午的課又在最遠的八教,八教到我們住的八舍,幾乎是橫穿整個校園的縱軸線。所以我和悅瑩理所當然花了兩塊錢,搭了校內電瓶車回來,一塊兒拎著傘哆嗦著跑進樓門,習慣性地去阿姨那兒提水,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

樓長阿姨跟大家關係都挺好的,衝我們直笑:“今天人家還沒拎來。”

慕振飛做事真的可謂一絲不苟,一個多月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和悅瑩正有點意外,忽然看到窗外有個高大的身影一晃,那速度跟百米衝刺似的,刷一下就撲到了眼前,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一對開水瓶已經被輕輕巧巧放在了地上,那男生微微有點喘息:“阿姨,麻煩給302的童雪。”

這時我們才能看清楚這男生並不是慕振飛。他比慕振飛還要高,真是個大塊頭,細雨將他的頭發淋濕了,身上的一件衝鋒衣也已經半濕,但樣子一點也不狼狽,他順手抖了抖衣領上的水珠,那模樣真像一頭剛從叢林裏鑽出來的神氣的豹子,機警而靈動。

悅瑩一見帥哥就愛搭話,於是問:“慕振飛呢?”

“他要出國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拜托我幫忙打水。”那男生眼神銳利,打量了一眼悅瑩,神色間似乎有所悟,“你就是童雪?”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拜慕振飛所賜,我的名字在隔壁學校也熱門了一把。隔壁大學看慕振飛天天往我們學校跑,於是傳說得繪聲繪色,說是慕振飛領隊來我們學校參加比賽,大勝之餘被隊友拋高,誰知道手機竟然飛出去砸到了我校校花,於是慕振飛慷慨地負起責任,每天都來給校花打開水。搞得隔壁學校一幫慕振飛的擁躉都十分鬱悶,多次討論童雪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讓臨近畢業的慕振飛還“黃昏戀”了一把,言下之意,頗有點懷疑我們學校輸了之後不服氣,竟然用上美人計。

什麼叫流言,這就叫流言;什麼叫走樣,這就叫走樣。

我竟然被傳來傳去傳成了校花,可見在大家眼裏,隻有校花才配得上慕振飛。太遺憾了我,下輩子我一定要長得比何羽洋還漂亮才行。

沒等悅瑩答話,那男生卻說:“我們今天考試,所以我來遲了,真不好意思,要不我請你們倆吃飯吧。”

悅瑩會拒絕一個眼睫毛上還掛著亮晶晶雨珠的男生邀請吃飯嗎?

她不會,我當然也不會。

所以,在那個冷雨瀟瀟的秋日,天早已經黑透了,我們三個搭著電瓶車到西門,西門外有著名的吃喝玩樂一條街,我們大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牛肉火鍋。吃完這頓火鍋,我們才知道這男生叫趙高興,趙高興也終於知道了原來我才是童雪,而悅瑩真正的大名叫劉悅瑩。

趙高興比慕振飛低一屆,正好跟我們同級。不過他是體育特長生,而且跟劉翔一樣練的是跨欄,怪不得那天拎兩個開水瓶還能健步如飛。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追的悅瑩,三年來栽倒在悅瑩腳下的本校男生也頗有幾個了,別看悅瑩花癡,但她一點也不花心,對戀愛的態度還特別傳統。這大概就是小言看多了,所以物極必反。起初我壓根沒想到悅瑩會和趙高興有什麼關係,直到慕振飛回國,重新來替我打開水,趙高興卻也天天拎兩個開水瓶在八舍樓下等悅瑩,我才恍然大悟。

自從悅瑩和趙高興成了一對,我和慕振飛也就熟了。因為趙高興是慕振飛最好的朋友,慕振飛交遊甚廣,朋友也多,經常大隊人馬呼朋喚友去吃飯,我就屬於被動蹭飯的那一種,吃來吃去,就成了哥們。熟了之後就發現慕振飛這人非常表裏不一,用悅瑩的話概括就是:“表麵正太,內心腹黑。”趙高興總結得更直白:“他就是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碴,然後還特無辜地看著人家。”

那時我跟慕振飛的關係已經很鐵了,因為我感激他天天替我打開水,他感激我視力下降了三百度沒找他算賬。所以我認為他是個講義氣的朋友,他認為我是個難得不膩歪的女生。後果就是我們的友誼蒸蒸日上,隻差沒有以身相許了。外人眼裏我就是慕振飛的正牌女友,每次吃飯都有一堆人熱情洋溢地叫我“大嫂”,搞得跟黑社會似的。我每次義正詞嚴地否認也沒人理我,別人都當我害羞。慕振飛也否認,越否認大家就越篤定。我甚至覺得慕振飛是有意讓大家誤會,我猜是因為有了我這個幌子,他踩到玻璃心碎渣的機會就少很多,而我對他又沒非分之想,所以他拿我來當擋箭牌。悅瑩沒有說錯,丫就是一腹黑。

悅瑩生日的時候很熱鬧,趙高興邀請了一大堆朋友給她慶賀,因為既有悅瑩的朋友,又有趙高興的朋友,所以我和慕振飛分別站在KTV門口,替他倆招呼源源不斷前來的客人。慕振飛的朋友都打趣我們像要舉行婚宴的新郎新娘,一對新人站在酒店門口迎賓。慕振飛說:“要不我去給你買束花捧著吧,這樣更像了!”我哈哈大笑,隨手拍了他一下:“那去買啊!”

他也笑,露出他那騙死人不償命的小酒窩。然後我抬起頭來,忽然就看到了蕭山。

其實我是想過的,從認識慕振飛開始,從趙高興和悅瑩交往的時候,我就想過,因為他們和蕭山同校。雖然不同級,也都不同係。但我想過會不會有一天從慕振飛或者趙高興的口裏聽到蕭山的名字,甚至,會在某一次聚會中偶遇他?每次我這樣想的時候,總覺得心裏又苦又澀,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好比飲鴆止渴,如果一顆心都已經碎成了龜裂,那麼,喝下去的是不是毒藥,已經不再重要。

但是沒有,一次也沒有,慕振飛和趙高興從來沒有提過蕭山的名字,我們的任何一次聚會中,蕭山也從來不曾出現。所以,我愚蠢地認為,偌大的校園數萬的學生,慕振飛和趙高興根本就不認識蕭山。我錯了,一次又一次沒有並不代表永遠沒有,永遠,這個詞從來不曾存在。

三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蕭山,除了在夢裏,但即使在夢裏,他的樣子也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我一度很害怕看到他,因為我怕夢境裏的樣子會碎掉,就像我害怕回憶會碎掉。這三年我沒有任何勇氣,去靠近那遙遠的過去。

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自己的心哪怕已經碎過一千次,仍舊會比刀子割還要疼。我一點也沒誇張,因為就在那一瞬間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眼眶裏全是熱熱的,拚了命才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傻子似的看著他。

蕭山看到了我,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慕振飛已經拍了拍他的肩:“喲,夠給高興麵子呀,下回我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

蕭山似乎笑了笑:“當然來,一定來。”

我寧可死了,或者寧可拔腿就跑,也不想再站在這裏。他根本沒有再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他誤會了,我本能地張了張嘴,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算他不誤會又能怎麼樣呢,事實比這個難堪一千倍一萬倍。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他到底是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長得更高了?可我就是不敢再看。我的腿發軟,人也瑟瑟發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站穩。

蕭山和慕振飛說了兩句話,就上樓去包廂了。夜晚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有點發木。慕振飛回頭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是不是冷啊?看你臉上凍得連點血色都沒有。”

我說不出話來,擠出一個肯定比哭還難看的笑。慕振飛揮手:“進去進去,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回頭凍感冒了,又得我天天打開水。”

我沒感冒他也天天替我打開水呢,但這當頭我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計較他說了什麼。我像隻蝸牛,畏畏縮縮地爬進包廂。今天來的朋友很多,包廂裏熱鬧非凡。悅瑩那個麥霸正在唱《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

那樣美的歌詞,那樣美的旋律,我恍恍惚惚站在包廂一角,蕭山唱周傑倫的歌才叫唱得好,我聽他唱過《東風破》唱過《七裏香》,唱過許許多多首周傑倫。可是等到《發如雪》,就再沒有人唱給我聽了。我覺得自己要哭了,我不能想起原來的那些事,尤其今天看到蕭山,我就更不能想了。過去的早就過去了,我和他沒有誤會,沒有狗血,更沒有緣分,我們早就分手了。

趙高興訂了一個特別大的蛋糕,許願的時候把燈給關了,燭光映著悅瑩的臉,雙頰暈紅,看上去特別的美,怪不得人家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最美的。她雙掌合十喃喃許願,然後大家和她一起,“噗”一聲吹滅了所有的蠟燭。打開燈後所有人又紛紛起哄,一定要趙高興表現一下。

趙高興抱著悅瑩親吻她的臉頰,大家都在吹口哨都在尖叫都在大笑都在鼓掌。趙高興握著悅瑩的手,一塊兒切開蛋糕,寫著悅瑩名字的那塊蛋糕,被他特意切下來,先給了悅瑩。然後再切別的分給大家,一塊蛋糕還沒有切完,悅瑩忽然驚得叫出聲來,又要笑又要哭的樣子,捶著他的背:“你也不怕噎著我!”可是嗔怪之中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她捏著那枚指環,雖然沾染了奶油,可是掩不去奪目的光輝。

趙高興蛋糕也不切了,隻顧著把指環套進她的中指:“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起哄,不知是誰拿著彩花拉炮,還有人噴著彩帶。“嘭嘭”的響聲中,所有彩色的碎屑從天花板上紛揚落下,各種顏色的碎屑像是五顏六色的花朵,夾雜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碎箔,在這樣喜氣洋洋的時刻,仿佛所有的花都一一綻放。隔著這場盛宴的花雨我看著蕭山,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直視他,可是他根本就沒有看我,而是和大家一起開心地拍著巴掌,笑著看著蛋糕前的那對情侶。

他是真的忘記了吧。

【五】

在操場的台階上,他把易拉罐的一枚拉環藏在給我買的三明治裏,吃到的時候差點沒割到我的舌頭,嚇了我一跳。他卻一本正經把那枚拉環套到我的手指上:“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很老土吧,即使在幾年前,也是電視上出現過N多遍的情節了,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很幸福,隻因為是他。

心裏喜滋滋的,卻偏偏說:“誰要嫁給你呀?我還要讀大學呢。”

“那大學畢業後就嫁給我吧。”他連笑容都有幸福的味道,“不能再遲了,不然我都老了。”

念高中那會兒,我和他都覺得大學畢業應該是好久好久以後的事情了,等到大學畢業,我們就是大人了,就可以結婚了。

十幾歲的少年,三年五載,都真的以為是一生一世。

我和他都沒想過,我們沒等到高中畢業就會分手。

從此蕭郎是路人,於他,我也已經是路人。

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原來是慕振飛,他托著一碟蛋糕遞過來:“給。”蛋糕很大,所有的人都分到大大的一塊,我狠狠咬著鬆軟的蛋糕,連奶油糊到了嘴角我也沒有管,如果再不吃東西,我真怕自己要哭了。慕振飛看我吃得狼吞虎咽,於是把他的那塊又留給了我:“還沒見過你餓成這樣。”我滿嘴都是蛋糕,含含糊糊地說:“好吃。”

是真的好吃,甜得發膩,苦得心酸,還有火辣辣的感覺從眼睛底下直躥出來。我一口接一口吃著蛋糕,就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想掉頭逃掉。

大家都很高興,先是趙高興和悅瑩合唱了兩首歌,然後所有的麥霸搶著刷屏,話筒在大家手裏傳來傳去,你爭我奪,最後不知道是誰點的《嘻唰唰》,所有的人大聲合唱,因為人多,哪裏是唱歌,完全是在吼,吼出來的《嘻唰唰》。

蕭山一首歌都沒有唱,哪怕是他最拿手的周傑倫。我倒是唱了好幾首歌,悅瑩知道我也是麥霸,所以替我刷屏,刷的全是我拿手的歌。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專心致誌,十分投入。我口幹舌燥,最後慕振飛給我端了杯果汁來,我咕咚咕咚就喝完了,然後我的聲音也嘶啞了。

那天晚上我們玩到很晚,走下樓梯的時候大家都有點薄醺的醉意,人家是醉酒,我們是醉歌。大廳裏已經隻剩寥寥幾個客人,白色的三角鋼琴放在偌大的玻璃地板中央,被燈光映得幻彩迷離。趙高興今天估計是實在太高興了,跑過去打開琴蓋,荒腔走板好容易彈出一首《兩隻老虎》,磕磕巴巴的曲調讓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他還沒有彈完,悅瑩就在他的後腦勺上推了一巴掌:“丟人現眼,有鋼琴十級的在這兒,你還敢班門弄斧。”

趙高興兩隻眼睛裏隻剩崇拜了:“你還是鋼琴十級啊?”

悅瑩又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推了一下:“我可沒那本事。”回頭就衝我叫嚷,“童雪你來,給他露一手,震撼一下他。”

我今天一晚上都在笑,笑得臉頰發酸,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臉頰更酸了:“我都幾年沒彈過了,連鍵都不知道在哪兒了。走吧,太晚了。”

悅瑩還不依不饒:“當初迎新大會上你還露過一手呢,別藏著掖著了,快來,彈一首你的成名曲。”

我根本不敢抬頭看人,幸好慕振飛就站在我旁邊,他個子高,所以我拚命地往他身後的陰影裏縮,然後語無倫次:“太晚了,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不然宿舍要關樓門了。”

怎麼出的門,我都已經忘記了,我隻顧著讓自己不再發抖,隻顧著努力想要回避臆想中蕭山的目光。或者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他壓根就沒有看我,或者根本沒留意我和悅瑩在說什麼。

那天回去得真晚,宿舍已經熄燈了。悅瑩先漱洗完睡下後,我才摸到洗手間去刷牙。雪白的薄荷香氣在齒間溢開,我機械地在口腔裏移動著牙刷。我想著最後的告別,在西門外。趙高興他們一撥人,我和悅瑩是另一撥人,我們要回不同的學校,所以在西門外分道揚鑣。走到快進西門了我才回頭,遠遠看著趙高興他們一堆人早不見了,在西街明亮的燈火裏,兩旁都是食肆的小攤,賣燒烤賣小吃賣盜版書……煙熏火燎的一條街,小攤上一盞接一盞的燈泡,燈火通明的一條街,就像一條熙攘的河流,蕭山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燈河裏,就像這個晚上仍舊隻是我的夢境,他從來不曾出現。

一整個晚上我都心神不寧,我的話偏多,慕振飛平常就說我聒噪,今天晚上一定覺得我格外聒噪。其實我今天晚上既惶恐又焦慮,我唯恐別人看出我與平常的不同來。結果就是我真的顯得和平常不一樣,我演得太過了。從蕭山一出現,我就陣腳大亂,一直到他和趙高興他們一夥人從燈火通明的西街走向另一個和我們截然相反的方向,我的一顆心仍舊像是揪著。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刷完牙,腦子還是糊裏糊塗的,所以就用左手端起了杯子。外邊的路燈透進些幽暗光線,可以看到那滿滿一漱口杯的水抖得厲害,潑潑濺濺。我趕緊把杯子放下,再過一秒鍾我也許就拿不穩了,杯子會掉到洗臉池裏去。

我站在洗臉池前,路燈透進來的光線很暗,鏡子裏的自己也是模糊的一團黑影。我右手下意識摸索著左腕上的那串珠子,室友都知道這串黑曜石是我的護身符,洗澡都不肯摘下來。其實這珠子隻是藏著一個秘密,因為它可以擋住我左腕上那道傷疤。

左腕上留下的那道疤並不粗,當時傷口卻非常深,深到幾乎切斷了整個左手神經。據說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替我做的修複手術,但一直到現在,我的左手其實沒有一點兒力氣,連一杯水都端不住。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考到鋼琴十級,媽媽當初最愛聽我彈《卡伐蒂娜》,很久以前我和蕭山偷偷溜到學校琴房,我也曾給他彈過《Thanks giving》。

可是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彈鋼琴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病房裏,莫紹謙冷冰冰的手指就按在我脖子裏的大動脈上。他連眼神都是冷的,說話的語氣非常平靜。他摸索著我頸中噴張的動脈,帶著一種近乎輕蔑的笑容:“怎麼不在這兒來一下?要割就割這裏。血至少會噴出兩米,甚至噴到天花板上,你在五分鍾之內就會死掉,省多少麻煩。”

那時候漫長的手術已經讓我筋疲力盡,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反抗什麼,或者最後一次嚐試又仍舊是絕望。我看著他,已經沒有了怨憎,如果這都是命,那麼,我認命好了。

我認命,於是沒心沒肺地活下來,放棄了去九泉之下和父母團聚的想法;我認命,於是厚顏無恥地做了莫紹謙的情婦;我認命,於是繼續虛偽地念著大學,做一個若無其事道貌岸然的學生。

我真慶幸在很久以前就和蕭山分手了,起碼不用把蕭山拖到這種汙糟的關係裏來。

蕭山,其實這兩個字都是很輕的舌音,像春天裏的風,溫柔而溫暖。每次當我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不會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

那是我唯一的瑰寶,我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可是沒有了,不管怎麼樣,都沒有了。

就像是父母,不管我怎麼樣哭,怎麼樣鬧,怎麼樣絕望傷心,可他們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不會再安慰我,照顧我,讓我依靠。

和蕭山的這次偶遇讓我整整一星期打不起精神來。我哪兒也不去,除了上課就是呆在寢室裏,在寢室裏我就拚命做題,一本考研的高數模擬題被我做完了大半本,隻有做題的時候我心裏才是安靜的,隻有做題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不孤單。筆尖在稿紙上沙沙地寫出演算,每當這時候我就又像是站回到高中的那塊黑板前,我知道有個人就在我身邊,粉筆在我和他的手中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行一行的公式,一行一行的運算,正從我和他的手下冒出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和我齊頭並進,最後會寫出與我一樣的答案。

周末的時候慕振飛約我吃涮羊肉,我不去,被悅瑩死活拉著一塊兒去了。自從上次蕭山出現後,我對與慕振飛和趙高興的每次碰麵都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理,我怕和他們在一塊兒的又有蕭山。真正地看到蕭山,我才知道我有多膽小,我以為我是破罐破摔了,我以為我是真無所謂了,但是那次蕭山出現,我就立刻又碎了一次。

那聲“哢”的輕響,是從心底冒出來的,然後蔓延到每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膚,把它們龜裂成最細小的碎片,然後再痛上一回。

三年,原來三年來我一直沒能忘卻他。他說分手,我答應了,然後我們就分手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那天對自己輕描淡寫的安慰:不就是分手嗎?十六歲的戀愛真的會持續一生一世嗎?等進了大學,我一定就忘記他了。

可是我一直沒辦法忘記他。

進了涮羊肉店,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就像塊石頭,沉到了看不見底的深淵裏去。我不僅又看到了蕭山,我還看到了蕭山旁邊坐著的林姿嫻,幾年不見她更漂亮了,而且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獨特的動人氣質。我的腿都不知道該怎麼邁了,要不是悅瑩挽著我,我估計我早就已經像堆受潮的糖沙,塌在了那裏。

林姿嫻見到我還挺有風度,特意站起來跟我握手。慕振飛這才知道我和蕭山還有林姿嫻同是高中同學,他似乎頗有興味地打量著我們三個。三個人裏頭我話最多,我誇林姿嫻的包好看,不愧是獨立設計師的代表作,然後我又誇她的圍巾,burberry的格子,總是這麼經典不過時。一連串的名詞、形容詞在我舌頭上打個滾就吐了出去,我比那些動不動做思想工作的輔導員還愛說話,我比那些在圖書館管期刊的更年期大媽還要囉嗦。因為我不知道我一停下來會說出什麼話來,我似乎跟林姿嫻的關係空前地好起來,哪怕離開高中後我們再沒見過一次麵。

連悅瑩似乎都被我成功地瞞過去了,她大概以為我是見到老同學所以太興奮,夾了一筷子羊肉擱到我的碟子裏:“快吃吧你,真是跟黃河似的,滔滔不絕了。”

我嘿嘿笑著開始吃羊肉,蕭山給林姿嫻也涮了一勺羊肉,林姿嫻嬌嗔:“這麼肥……讓人家怎麼吃啊?”

蕭山很耐心,用筷子替她一點點把肥的挑掉。我埋頭大吃糖蒜,誰知趙高興說:“老大,你看看蕭山和他女朋友,人家才叫舉案齊眉,你也不管嫂子的,就在那兒緊著自己吃。”

我差點沒被糖蒜給噎死,慕振飛瞥了趙高興一眼,還是他平常那露著小酒窩、唇紅齒白迷死人的微笑:“你想攛掇我獻殷勤,我不上那個當。”

趙高興哈哈大笑,替悅瑩涮了一勺羊肉:“你不獻我獻。”

悅瑩故意用筷子敲那勺子,叮叮當當地響,大家說說笑笑,熱鬧非凡。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費勁的一頓飯,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吃,勒令自己不準胡思亂想。

最後趙高興還要去唱K,蕭山和林姿嫻似乎也興致勃勃,就我一個人實在不想再硬撐,借口周一還有實驗報告要交,得趕回去弄虛作假。

他們都去唱K了,就剩慕振飛送我回去。本來我說我一個人走,但悅瑩說:“讓老大送你吧。”趙高興也幫腔。我沒力氣再爭辯什麼,於是跟著慕振飛走了。

因為周末,這個時間的校園還顯得挺熱鬧,進了西門後我們抄了近道,直接從山坡上穿過去。坡上全是梅花樹,還有好些是民國初年建校的時候栽下的,花開的時候香雪十裏,連旅行團都把這裏當成一個景點,花季的時候成天有舉著小旗子的導遊,領著烏泱烏泱的遊客來參觀。

這條路晚上卻非常安靜,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都走出了一身汗,遠遠已經看到山頂的涼亭。這個亭子的對聯是位國學大師題的,字是頗得幾分祝希哲風骨的草書,木製的抱柱對聯前兩年剛剛改成大理石柱上的鐫刻。這位國學大師在文革時期不堪批鬥,終究自沉於坡下的明月湖,所以每次看到對聯中那行“清風明月猶相照”的狂草時,大多數學生都會被一種神秘而淒迷的聯想籠罩。這裏也是本校約會的勝地,有名的情人山。我嚴重懷疑本校男生愛挑這個地方約會女朋友,是因為這裏最有氣氛講鬼故事,可以嚇得女朋友花容失色,然後方便一親芳澤。

我本來走的就不快,慕振飛也將就著我的頻率,邁出的步子也很慢。

大概是我拖拖拉拉的樣子讓他誤以為我是累了,於是說:“要不歇一會兒吧。”

其實我一直覺得胸口鼓著一口氣,他這麼一說,我就像練武的人似的,一口真氣都渙散了。我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背後是硬挺挺的紅木欄杆,百年名校,曾經有多少人坐在這裏,在轟轟烈烈的青春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可是誰不是終究又悄然逝去。

慕振飛在我身旁坐下,拿出煙盒,很紳士地問我:“可以嗎?”

我還沒有見過慕振飛抽煙,莫紹謙倒是偶爾抽一支,如果我在旁邊,他也會這樣彬彬有禮地問我:“可以嗎?”

我這才意識到慕振飛其實家教非常好,現在想想他起碼是中上層人家出來的孩子。進退有據,做什麼事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從容不迫。以前我都沒留意,大概每次見麵總和一堆人在一起,根本就無暇留意。

我點了點頭,慕振飛點燃香煙,有淡淡的煙草氣息彌漫開來,其實他坐得離我有點遠,而且還在我的下風。煙草的味道讓我覺得熟悉而無力,就像是有時候睡到半夜醒過來,偶爾看到燈光,揉著眼睛推開書房的門,會看到莫紹謙還沒有睡,全神貫注地在看電腦或者什麼別的我不懂的東西,他指間偶爾會夾著一支香煙,和咖啡一樣,用來提神。

我身心俱疲,問慕振飛:“可不可以借你肩膀讓我靠一下?”

他把煙掐掉了,坐到我近旁來,我放鬆地靠在他肩上。他說:“不準哭啊,哭的話我要另外收費。”

我笑了一聲,感覺友誼牢不可摧,慶幸他知道我對他沒綺念。這個晚上我隻是想找個倚靠,既然隨手抓到他,被他刻薄兩句也是應該的。

天上有很稀疏的星星,在現代化如此嚴重的城市裏,夜晚的天空四角都泛著紅光,那是城市的燈光汙染,星星變得模糊而平淡,東一顆西一顆,像是一把漏掉了的芝麻。

慕振飛問我:“為什麼你一直這麼不快樂?”

我衝他齜牙咧嘴地笑:“有嗎?”

他沒有看我,而是仰起頭來看星星,淡淡地說:“你連大笑的時候,眼底都是傷心。”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揪著他的衣領:“老大,你是自動係的高材生,未來的機器人之父,祖國的棟梁,民族的驕傲,貴校更是崇尚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你突然這麼文藝腔我真的覺得很肉麻好不好?”

他終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這麼台灣腔才真的很肉麻。”

我噗地笑出聲來,把他的衣領捋平:“哎,你為什麼不談戀愛呢,你要是肯談戀愛,一定會讓那個女生傷心得死去活來。”

他說:“為什麼要讓人傷心得死去活來?戀愛難道不是應該讓對方幸福快樂?”

我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要讓她傷心得死去活來,這樣她才會一輩子記住你,牢牢記住你,想起你來就牙癢癢,見到你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了你一輩子,多好啊。”

慕振飛笑了笑,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得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著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她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啊,我真的要哭了。

我抓著慕振飛,死皮賴臉:“那你就愛我吧,求你了。”

丫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不動聲色就擋開我的手,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做夢!”

晚上十點悅瑩就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我還沒睡著,躺在床上看英語真題。悅瑩給我帶了烤雞翅回來,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啃烤雞翅。剛咬了一口就覺得一股疼痛從舌尖升起,真辣啊,這丫頭竟然給我烤的是特辣。

悅瑩看到我眼淚汪汪的德行就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哭啊,怎麼不借這個勁兒哭出來?”

我悶不做聲啃雞翅。

她狠狠用指頭戳了下我的額頭:“瞧你那點兒出息,人家不就是帶了個女朋友嗎?你就差點沒散架了!”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和蕭山的事,我也從來沒在她麵前提過蕭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但她對著我就劈裏啪啦一陣數落:“幸好當時沒地洞,真有我估計你都鑽進去了,我真想遞麵鏡子給你,讓你自己看看自己那熊樣。不就是一個高中同學,不就是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你是暗戀他多年還是當年跟他有過一腿,搞成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丫真不愧看了幾萬本小言,沒想到我今晚那點事竟然在她麵前無處遁形。我特羞愧地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呸!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你的手都在抖,臉色發白,聲音也不對,跟逼著自己唱戲似的。你以為你是蘇珊珊,隨便演演就能拿國際大獎?”

我都顧不上她竟然拿蘇珊珊來比我了,我隻想倒在床上哀嚎:“有那麼明顯嗎?我還以為我表現得特冷靜特理智呢。”

“太丟人了,簡直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悅瑩咬牙切齒,又像是冷笑又像是賭氣,“你要是真忘不了他,怎麼不把他搶回來?不就是學外語的,哼,我們學校當年的錄取分數線比他們學校的調檔線要高一百分呢!怎麼能輸在這樣一個女生手裏?”

這都是哪跟哪兒啊?

愛情和高考分數沒關係,它和任何事都沒關係。

比如我愛蕭山,那隻是我自己的事,不關蕭山的事,更不關林姿嫻的事了。

我繼續啃雞翅膀,悅瑩繼續審我,盤問我當年的事情,我敷衍不過去就哼哼哈哈簡單地告訴她兩句:“談是談過……那會兒還小麼……是他提的分手……我也覺得分手是對的……我們相處得不好……一直吵架……吵到兩個人都厭了……初戀所以有點放不下……我真的不愛他了……真的……以考研的名義發誓……”

悅瑩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滾你丫的蛋!你不愛了,你不愛了從我生日那天你就要死不活的!你別欺負我想不起來了,就是那天晚上他也去了,對吧?”

悅瑩是真怒了,她隻有真怒了才會說粗口,平常可是人模狗樣地裝淑女,就和我一樣,隻有真怒了才在心裏“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我把雞翅啃完了,平靜地說:“你說的沒錯,可我跟他沒緣分,真的,原來我們就相處不來。你再想想現在,他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了,大家相安無事,留個念想多好啊。過個十年八年,我也許更懷念他了,畢竟是初戀。那時候我說不定早嫁人了,說不定連孩子都生了,得抱著小女兒跟她說,你媽當初那個初戀,帥啊,高中那會兒就有1米85……高大英俊……數學成績可好啦……英語也好……又會打籃球又會唱周傑倫……周傑倫要是那會兒已經轉型不唱歌了,咱女兒不知道他是誰怎麼辦……”

悅瑩聽著我沒心沒肺地隨口胡謅,她忽然也不生氣了,就坐在那裏,慢慢歎了口氣,似乎是被我哄住了。

其實我經常這樣自己哄自己,忍忍就過去了,忍忍我就忘了,隻需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像當年乍然知道父母的噩耗,我在半夜一次又一次哭醒,可是白天在人前,我得忍著,再傷心我也得忍著,爸爸媽媽是不會回來了,我怎麼傷心也隻能自己忍著。沒有人知道我曾經遭受過什麼,我一遍遍地騙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得忍著……所以再大的苦我也能忍下來,還能壞到哪裏去,最壞的事情早就已經發生了。

亦舒說過,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如果不忍,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如果不忍,三年前我大概就已經死了。

我估計是我眼睛裏的神色嚇著了悅瑩,很久以前那段日子,我在照鏡子的時候,通常都被自己眼底的淒愴嚇一跳,可能現在我又露出那樣的眼神來。所以她忽然伸手抱住我,對我說:“童雪,你要是覺得難受,要不哭一場吧,啊?哭一場。”

我反倒咧嘴衝她笑了笑:“我不難受,真的。”

她重重地在我背心裏拍了一把:“你這樣子才叫真難受,搞得我心裏都不好過起來,討厭!”

【六】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睡了一覺起來,就把蕭山忘諸腦後,因為莫紹謙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來了,我再沒多餘的心思去想蕭山了,我得全心全意應付莫紹謙。

我從學校打了個出租車去別墅,一路上都有些不安,莫紹謙最近似乎對我冷淡了,近半年總是隔上一兩個月才來一趟。這不知道是好現象還是壞現象,因為我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的開始厭倦我了。

剛進別墅的大門我就嚇了一跳,管家正站在偌大的客廳中央指揮人拆吊燈,還有一堆工人正在抬家具。大家都在忙,連可愛都蹲坐在落地窗前,似乎正看得眼花繚亂。拆吊燈的人全神貫注,管家更是,仰著頭隻顧叫:“慢一點,慢一點,先拆這邊的墜子……那個不能動……輕一點……”

這盞枝狀水晶大吊燈可是莫紹謙的心肝寶貝,莫紹謙就愛收集燈。這盞燈是他去歐洲度假的時候看上的,特意帶回國來。我還在發愣,可愛率先發現了我,它搖著尾巴,衝著我汪汪大叫起來。管家一回頭這才看到我,連忙對我說:“莫先生在樓上。”

二樓安靜多了,隻有兩個工人在輕手輕腳拆著牆上的油畫,瞧這架勢真像是要搬家。我忐忑不安地走到書房去,沒看到莫紹謙,我又到主臥去,敲了敲門,聽到他說:“請進。”

進去還是沒看到人,原來他在衣帽間,出來的時候還在扣著西服扣子。見著我,他果然立刻挑起眉頭:“眼睛怎麼了?”

我摸了摸那顆淚痣似的傷痕:“前陣子弄傷了。”

他沒再多問,對我說:“去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

我有點發愣,拿不準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大概看出來了,又說:“要用的東西都帶上,給你搬個家,這房子我打算重新裝修,快點,忘帶什麼都不準再回來拿。”

才搬進來剛兩年怎麼又要裝修?

我一邊跑回房間收拾東西,一邊又在心裏“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丫一年能在這裏住幾天,還這麼能折騰。

沒辦法,有錢人都是大爺。

晚上的時候,我已經在市中心高層偌大的餐廳裏吃晚餐了,我搞不明白為什麼莫紹謙忽然決定搬家。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連可愛都照例有一間它自己的房間,和主臥一樣正對著這城市內環唯一的天然湖泊,不過太高了,遠遠的湖麵望下去似乎一塊濺著碎白的碩大翡翠。可愛一定不喜歡住在這麼高的地方,它蹲在玻璃前憂鬱地嗚咽著,估計有恐高症。

我的房間在二樓,就在主臥的對麵。我特別反感的就是我房間裏的浴室,整麵的落地玻璃,竟然既沒有窗簾也沒有窗紗,無遮無攔,對著空闊的天際線。

雖然明知這麼高的地方外麵不會有人能偷窺,但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吃過晚飯後,趁著莫紹謙在書房工作,我拿著浴袍浴巾,偷偷溜到主臥浴室去洗澡。

鎖好門後我才放心地打量這間浴室。還是資本家會享受,下沉式浴缸大得跟遊泳池似的,電腦控製按摩程序。架子上更擱了長的短的無數條浴巾,還有齊刷刷一大排浴鹽,都是莫紹謙一直用的那個牌子。

真是舒服啊……當我把自己沉浸在溫熱的水中,無數負離子氣泡衝上來按摩著我的皮膚,手邊還有遙控器,隨手一按,麵前巨幅的百葉窗緩緩顯出微光,竟然整體皆是LED顯示屏,音響效果更是一流,杜比環繞立體聲。

我找到付費頻道,剛看了兩集《網王》,就快要睡著了。

如果能淹死在這浴缸裏,大約也是很奢侈的一種死法。

不過我肯定沒那個福氣。

有一隻手伸過來擱在我脖子上,指端微涼,讓我被水浸得舒展的皮膚頓感戰栗。我明明將浴室門反鎖了,我連說話都不利索了:“你怎麼進來的?”

“衣帽間還有一扇門。”

我真是麻痹大意,竟然沒有發現還有一扇門。水瞬間向上浸了幾分,莫紹謙的體積真不小,一下來我竟然就覺得這泳池似的浴缸都逼仄起來。我垂著眼皮都不敢看他,其實也不是沒看過,但這樣的坦然相對我隻是不習慣。我知道他身材不錯的,他有私人的健身教練,有錢,所以什麼都有。

他伸出手臂摟住我,我被迫緊貼在他胸前,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聲。我有些無力地乞求他:“別在這裏……”

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但更讓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眼皮上那道傷痕,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語氣很平靜,每當他要發怒的時候,他的語氣就平靜下來。我知道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再招惹他,所以乖乖地回答:“去看比賽,不小心被同學的手機砸到了。”

“籃球?”

“不是,機器人。”

他改為用手指摩挲我的耳垂,摟著我的那條手臂卻在不動聲色地加重力道。我被他箍得喘不過氣來,我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按在浴缸裏淹死,或者用浴巾把我給勒死,要麼把我遠遠扔出窗外摔死……所以我心驚膽寒地抱著他,磕磕巴巴解釋:“我真不是故意的……醫生說眼睛上不能用防疤痕的藥……”

出乎我的意料,臆想中的雷霆大怒並沒有爆發。大概是因為聽到外邊他的手機響了,這麼晚了還打電話來,八成是秘書。一定又是有要緊的公事,他放開我起來,我連忙替他披上浴袍,自己也隨便裹了浴巾,一邊走一邊替他係帶子。等我把他袍子上的帶子係完,他也已經拿到手機開始接電話了。

我很乖覺地抱著浴巾退出去,還沒走到房門,已經聽到他說:“吃過了……剛才在洗澡……”

這樣家常的語氣非常罕見,電話那端的人可想而知是他妻子。我的腳步不由得滯了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慌亂。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起自己可恥的身份來,羞愧和難堪讓我慌不擇路,匆匆逃離。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忘了開燈,就在黑暗裏呆坐了半晌,頭發也忘記吹幹,一滴滴往下落著水珠,有些落在我的手背上,冰涼的,像是眼淚。其實我好久沒有哭過了,現在更是哭不出來,我連眼淚都沒有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花板上的燈忽然亮了,刺得我眼睛一時睜不開。我本能地用手擋住那刺眼的光線,看到莫紹謙走進來,問我:“怎麼在這兒坐著?”

我衝他笑了笑,朝他撒嬌:“抱我。”

既然做二奶就得有做二奶的樣子,討金主歡心是最重要的。該撒嬌的時候就得撒嬌,就像可愛一樣,一見到莫紹謙就搖頭擺尾,因為這樣才有好日子過。

每次莫紹謙都會用所謂公主抱,就是迪斯尼電影裏常見的王子抱公主的那個打橫抱。可惜他不是白馬王子,我也不是公主,有些時候,我寧可自己是調著毒藥的巫婆。

就好比現在,我被他抱回主臥,橫放在他那張KINGSIZE的大床上,而他卻從相反的方向支起手臂看著我。這個古怪的姿勢讓我覺得很別扭,在我的眼裏,他的臉是個倒影,而在他眼裏,我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可是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在那雙顛倒過來的眼中,他的目光又漸漸深沉,就像那次一樣,那目光仿佛透過我的臉,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大約是這樣全然陌生的相處令我覺得不安,或者是他的目光讓我中了蠱。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問:“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