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我知道自己很賤,我覺得已經無所謂了。他或者需要拿我來氣慕詠飛,他或者現在仍舊需要我。但我和他的交易從來都不愉快,從一開始到現在。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拿我的舅舅來威脅我,三年裏我們無數次假惺惺,在對方麵前互相壓抑著殺死對方的衝動,直到最後撕破臉。
可愛死後,在醫院裏,我們徹底撕破了臉,但我沒想到自己還是不得不回來求他。
我沒有指望他好好待我,我反正已經自暴自棄了。
令我覺得意外的是,當天晚上他並沒有碰我。他睡主臥,我睡在自己的那間臥室裏。
離開這裏太久,我無半點睡意。
衣櫃裏還掛滿了我的衣服,連梳妝台上都還放著我的化妝品和梳子。我原以為他會讓人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了,沒想到一切依舊。桌上花瓶裏麵插著滿滿的紫色風信子,莫紹謙似乎很喜歡這種花,可是他的房間裏從來沒有花,倒是三年來我的房間永遠都插著這種花,我都看得膩了也不曾換過。有時候他就是這樣霸道,非要將所有的一切烙上他的印記。
或者他早想過我會回來,甚至悅瑩的事情根本就是個局。資本家與資本家是一夥的,誰知道悅瑩的父親是否與他相識。
我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但哪怕是圈套,這一切也是我心甘情願。
早晨我起來的時候,莫紹謙已經走了。合同他並沒有看過,他也沒有留下半句話。我覺得很忐忑,事情不像我預想的樣子,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司機送我去學校,在去學校的路上我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的課上完後我就跑到寵物市場去,但令我沒想到的是,薩摩耶竟然那麼貴,小小一條幼犬就要一千多,將近兩千塊。
我卡裏的錢不夠,還差三百,磨了半天人家也不肯賣給我。最後看著我都要哭了,老板倒噗地笑了:“算了算了,你這麼喜歡這隻,我貼點利潤賣給你得了。”
我把那隻還在哆嗦的小狗抱在懷裏,一路興衝衝回去。
那天晚上莫紹謙卻沒回去吃晚飯,大約是有應酬吧。廚房給我做了飯,我也沒多少心思吃。我一直看電視看到十二點,他也沒有回來。
我隻好上樓去洗澡睡覺,剛睡下沒多大會兒,忽然聽到樓下有動靜。我知道是莫紹謙回來了,所以我連忙爬起來,抱起已經睡著的小狗迎出去。我在走廊裏遇見莫紹謙,他走路的樣子不太穩,明顯是喝高了。
我從來沒見過莫紹謙喝高,所以一時有點發呆。
他也有點意外地看著我,看著我懷裏的那條狗:“你怎麼在這兒?”
“我買了條薩摩耶……”我把小狗抱起來給他看,“你看,和可愛小時候很像吧?”
他突然就翻了臉:“別提可愛!你以為你是誰——你買狗做什麼?你想拿這個來討好我?你把我當傻瓜?知道我會當傻瓜,你知道我會當傻瓜所以你才來找我。”他的眼中怒火幽暗,似乎對我有著某種切齒的痛恨,“你別欺人太甚,也不要太得意,我是傻瓜我自己知道,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我有點呆呆地看著他,我沒想到他會生氣。我以為他會喜歡狗的,可是他一伸手就推開了我:“滾開!”
我被他推得撞到牆上去,小狗也被撞醒了,睜大了眼睛在我懷裏嗚咽著。我的肩膀被撞得很痛,他再沒有看我一眼,徑直走進主臥“砰”一聲就摔上了門。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小狗舔著我的手,一下一下,熱乎乎的小舌頭,它掙紮著想要把腦袋從我胳膊裏擠出來,我低頭看著它,它漆黑的眼珠也看著我。我確實不招莫紹謙待見,連累得它也不招他喜歡。
第二天,管家倒把香秀招回來了,小狗在原來可愛的房間住下來,香秀非常喜歡它。香秀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我才知道原來可愛是被車撞死的。香秀那天帶可愛下去遛,結果可愛看到莫紹謙下樓來,突然掙斷了繩索疾衝過馬路,沒想到正巧駛過來一部車,可愛就被撞了。
“先生臉色變了,他送可愛去醫院,可是已經沒有辦法。”
我還不知道香秀會說中國話,我一直以為她隻會說英文。
給小狗洗澡很好玩,我負責按住它,香秀負責給它洗。小狗用它兩隻爪子拚命扒著我的手,當花灑的溫水淋到它身上的時候,它隻差哀嚎了,兩隻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我,讓我覺得負疚極了:“是不是很燙?”
“小狗不喜歡洗澡。”香秀用她那生硬的中國話說,“洗完好。”
洗完澡後的小狗被包在大毛巾裏,軟軟的像個嬰兒,香秀用吹風把它的毛吹幹。瘦弱的小狗漸漸變回圓白滾胖的模樣。香秀突然說:“沒有名字!”
我也想起來,小狗確實還沒有名字。因為一連三天,我見著莫紹謙的時間都不超過半小時。我本來是想讓他給小狗取個名字的,可是他根本就不理我,也壓根不理這隻狗。
第三天晚上我有些沉不住氣了,因為我不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他是否會真的幫忙合同的事,我下定決心想要求得一個保證。晚上他照例回來得很晚,我等他進了浴室,就悄悄溜進了主臥的衣帽間,我記得這裏也有扇門是通往浴室的。
衣帽間到浴室的門果然沒鎖,我在衣帽間裏把衣服換了,然後找了件他的襯衣套上。我記得去年有天晚上他睡在我房裏,早晨我隨手撿了他的襯衣穿去洗手間,出來後被他看到,他纏著我不肯起來,害得我曠掉整整半天課。我有點忐忑地拉了拉襯衣的下擺,男式襯衣又寬又大,這樣子夠誘惑的吧。
我小心地將門推開一條縫,看到莫紹謙躺在浴缸裏,眼睛微閉像是睡著了。他今天應該沒喝酒吧,我悄悄把拖鞋也脫了,赤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一直走到浴缸邊,我忽然看到LED顯示屏上閃動的畫麵,那是《網王》。我做夢也沒想到莫紹謙會在浴室裏看《網王》,這也太滑稽了,他這樣的大男人,怎麼會看這種片子?可是我顧不上想為什麼莫紹謙會看卡通了,因為他忽然像是覺察到什麼,已經回過頭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既冰冷又無情,更多的是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漠。我有點尷尬,站在那裏進退不得。
“誰讓你穿我衣服的?”他的聲音也十分冷漠,“出去!”
我看到他擱在浴缸邊的手都捏緊了拳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我心一橫就豁出去了,在他打算趕我出去之前,我決定豁出去了。我像隻鴨子般撲騰進了水裏,我本來是想去抓他的胳膊,但因為浮力我有些站不穩,最後狼狽而本能地摟住他脖子。他很厭惡地想要掙脫,我們在浴缸裏幾乎打了一架,結果就是全身都濕透了,我像八爪章魚一樣扒著他就不放,他氣得連眉頭都皺起來了。我死皮賴臉地親他,從下巴到脖子,他終於被我親得不耐煩了,反客為主按住了我。
最後我累得在浴缸裏就睡著了,連怎麼從浴室出來的都不知道。
後來其實我醒過一次,因為有人在撥弄我的頭發,我的頭發全都濕了,今晚我好幾次差點沒被淹死或者嗆死,幸好每次撲騰到最後莫紹謙還能記得把我撈起來。
我睡得迷迷糊糊,隻知道有人坐在床邊給我吹著頭發,因為我聽到吹風機在耳邊嗡嗡地響,溫熱的風拂在臉上,然後溫暖的手指拂過我的臉,輕輕將我的頭轉到另一個方向。
我被那暖風吹得很舒服,小時候媽媽也會拿著吹風機替我吹頭發,她總是說不要濕著頭發睡覺,不然會頭疼的。這種嗡嗡的聲響很讓我安心,仿佛還是很小的時候就在家裏,我喃喃叫了聲媽媽,我想自己或者是在做夢吧,沒過幾秒鍾就重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脖子發麻,因為沒有睡在枕頭上,而是枕著莫紹謙的胳膊睡了一夜。他身上還有熟悉而清淡的香氣,那種我最討厭的氣息。而我竟然窩在他懷裏,毫無知覺,像隻豬一樣睡了整夜。
我覺得很可恥,也許一次次出賣自己,我已經麻木甚至習慣,到現在竟然覺得自然而然。我不做聲悄悄溜回自己房間,換衣服去上課。
我倒了兩次公交,結果遲到了。沒有人幫我占座,悅瑩不在,我獨自坐在最後一排,覺得非常孤獨。整堂課我都有點心不在焉,抄筆記的時候我總看到手腕上的菩提串。我記得悅瑩當時說話的樣子,病房燈光下,她的側臉溫柔而美好。我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情,我想如果真的可以幫到悅瑩,什麼都是值得的。
晚上我回到公寓去,莫紹謙難得在家裏。我們兩個一起吃了飯,我有點食不知味,這樣家常的氣氛真讓我覺得格格不入。早上他沒醒我就跑了,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態度。不過他一直沒搭理我,我也不好跟他說話,吃完飯後香秀來跟我們打招呼,她要去遛狗了。小狗連走路都還有點歪歪扭扭,就會拿濕潤潤的眼睛看人,一臉的天真無邪。套上頸圈後不太習慣,它一直用爪子撓啊撓,香秀想阻止,它還是撓個不停。
莫紹謙皺眉看著那隻狗,我趁機問他:“要不取個名字吧……”
他還是沒什麼表情,不過終於開口說話了:“就叫討厭。”
我有點訕訕的,縮回去不做聲。香秀卻很高興,以為討厭是個和可愛一樣的詞。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討厭這隻狗,就像討厭我一樣。可是誰讓我有求於他?
我和莫紹謙的相處似乎陷入一種僵持,他對我不冷不熱,而我在他麵前顯得很心虛。從前他雖然對我不怎麼好,虛情假意總是有的,比現在這種冷冰冰的樣子要讓我好受得多。我擔心的是他不肯履行協議,雖然他從前還算是言出必行,但他這樣翻臉無情的人,萬一要反悔也是易如反掌,反正我也被他騙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幸好快要放假了,我主動提起來陪他出去玩,他也好像沒什麼興致似的:“隨便你。”
我覺得很氣餒,這一個月的日子顯得很難熬。他似乎工作挺忙的,我不太能見到他,因為他回來得晚,我在家他也不怎麼搭理我,我幾乎都有點擔心了。等到放假的時候,莫紹謙終於問我:“上次你說要出去,想去哪兒玩?”
我很知趣:“你說去哪裏就去哪裏。”
【十九】
我沒想到他會把我帶到海濱去,下了飛機我就開始覺得害怕,等看到海邊那幢別墅時,我簡直都快發抖了。
別墅和上次來的時候沒多大改變,我隻是不願意回想起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海浪聲讓我覺得眩暈,關於這裏的一切記憶都讓我覺得難受。我勉強對莫紹謙說:“我就住一樓好不好?”
沒想到他說:“一樓沒有睡房。”
我痛恨二樓的那間臥室,哪怕落地窗簾關著,剛剛走進去的時候,我仍舊有種想逃的衝動。
這邊別墅裏沒有用人,一切要自己動手,我把行李箱打開把衣服掛起來,我沒帶什麼東西來,不過是換洗衣物。收拾好了後,我才鼓起勇氣拉開窗簾。窗外是寧靜的海,極目望去還可以見到島嶼隱約的影子。沙灘上有鷗鳥在散步,海浪泛著白色的花邊,撲上沙灘,然後又退下去。我坐在床上發呆,三年過去了,我以為我再沒有勇氣對著這片海。或者時間真是最好的良藥,讓我把曾經的一切都淡忘。過去是從這裏開始,他是想再在這裏結束嗎?
有人在開著的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我回頭看,原來是莫紹謙。大部分時間他都彬彬有禮,像個君子。他已經換了休閑的衣服,他問:“我要去買菜,你要不要一起?”
買菜?
上次來的時候好像全是吃的外賣,我都不太記得了。那是一段太不堪的記憶,我被迫將它從腦海裏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憶我統統用忘記的方式去處理。我不願意一個人呆在這裏,所以我老實地跟他去買菜。
我做夢也沒想到資本家沒有車在這裏,不,還是有車的。當莫紹謙從地下室裏把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我都要傻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想走著去?”
這麼大的太陽,這麼熱的天氣……好吧,我坐上了自行車後架,讓他帶著我一路沿著林陰道騎過去。
在碧海藍天的林陰路上騎自行車,聽上去還是挺有美感的一件事。
隻是騎車的人是莫紹謙,他還帶著我,這事怎麼都讓人覺得別扭。
沒騎多遠就是一個很長的大坡,並不太陡,可是一直是上坡。雖然是暮春時節,不一會兒莫紹謙的T恤就汗濕了貼在身上,我一直覺得他不會流汗——除了某種情況下。可是現在他背心裏汗濕了好大一塊,看上去像幅寫意畫,平常他太衣冠楚楚了,看到他這樣子我覺得簡直太別扭了。
我忍不住用手把黏在他背心上的衣服輕輕扯起來,風從他的衣領裏灌進去,他的衣服像帆一般鼓起來。海邊的風吹得人很舒服,我的裙子也被吹得飄起來,我一手按著自己的裙子,一手扯著他的衣角,覺得又滑稽又可笑,起先還想忍住,可是沒過一會兒我就忍不住了,我並沒有笑出聲,但莫紹謙卻仿佛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他頭也沒回地問:“你笑什麼?”
“我沒見過你騎自行車……”
自行車已經踩到了坡頂,他似乎也放鬆下來,口氣裏仿佛帶著某種愉悅:“你沒見過的事兒多著呢!”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就撒開了手。車子因為慣性筆直地朝著坡下衝去,風呼呼地從耳畔掠過,迎麵撞來海的腥鹹氣息。這樣衝下去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所有的樹一棵棵飛快地後退,嚇得我抱住了他的腰。
莫紹謙卻異樣輕鬆般吹起口哨來,我從來沒聽過他吹口哨,也從來沒見過他這種放鬆的樣子。他說得對,我沒見過的事兒多著呢。
菜場裏各種海鮮我有一大半不認識,雖然這兩年跟著莫紹謙吃的東西挺多,但我隻知道那些東西做熟後的樣子,而且常常對不上號。莫紹謙挑海鮮倒還蠻內行,他砍起價來也是真狠,我覺得他可能把商務談判的技巧都用上了,最後砍得小販對著他直叫大哥。
我喜歡菜場,比超市好得多,東西也更新鮮,全是附近漁民供的貨。我們住的地兒太偏僻了,離市區還有幾十公裏。
回去的路上當然還是莫紹謙騎車帶我,而我拎著好幾隻黑色塑膠袋,裏麵全是魚蝦蟹之類,還有一大把綠綠的油麥菜。還有一隻袋子裏則全是油鹽醬醋,讓我有種過家家的錯覺。隻是過家家的對象是莫紹謙,這也太詭異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也好起來,或許因為這裏天特別的藍,雲特別的白,陽光特別的燦爛,空氣特別的清新;或許因為來時衝下坡的那一刹那,風拂過我的臉,讓我覺得有種撒手般的痛快與灑脫。
等莫紹謙再次放手任憑車往坡下衝去的時候,我抓著他的衣角笑出聲來。我好久沒有這樣輕鬆地笑過了,把一切煩惱都暫時拋卻,在碧海藍天之下,在豔陽高照之下,所有的心事都被蒸發了。
回到別墅我也汗濕透了,而且曬黑了一層,我忘了搽防曬霜就跟他買菜去了。等我洗完澡,莫紹謙已經在廚房裏忙活開了。我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做飯,莫紹謙是萬能的,他會騎自行車,他會吹口哨,他會跟小販砍價,他什麼都會。
我覺得不好意思坐享其成,於是把一張藤製的桌子搬到了院子裏,然後又扛出去兩把椅子。晚飯在外邊吃比較涼快,總比開空調好。果然,沒一會兒莫紹謙從落地窗裏看到我在折騰,他在百忙之中給我另一個指示:“把蚊香先點上。”
從來都是所謂燭光晚餐,從來沒有過蚊香晚餐這種東西。不過事實證明莫紹謙是英明的,因為真的有蚊子,而且點了蚊香我還被咬了好幾個包。
莫紹謙的手藝不錯,當然比起專業廚師差遠了,可是比我強多了。這頓飯吃得我受寵若驚,不過莫紹謙胃口非常好,我的胃口也挺好,我們吃了一大隻海蟹,兩斤蝦,一條清蒸的蘇眉,連那碟清炒油麥菜也吃光光了。
吃完後莫紹謙下了另一個指示:“去洗碗!”
我很老實地去洗碗,這差事不難做,廚房有洗碗機,把碗碟放進去就行。隻是廚房被他弄得很亂,到處都是菜葉和水漬,我忍不住拿起抹布收拾了一下。收拾到一半的時候莫紹謙走進來了,忽然從背後抱住我。他已經洗過澡了,身上有浴液的清淡香氣,而他的動作近乎溫柔,把我嚇了一跳。拿不準是回頭主動親他好,還是就這樣任由他抱著好。
廚房對著大海,太陽已經落進了海裏,可是滿天還有紫色的霞光,天就要黑了。這裏的景色非常美,連廚房都有這樣好的海景。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身體有點發僵,他把我的臉轉過去,很溫柔地吻我。
三年來我們有過無數次接吻,他從來沒有吻得這樣溫柔,將我擁在他懷裏,用雙手捧著我的腰,纏綿的唇齒糾葛幾乎像是水一般,可以將人溺斃。我終於想起來,為什麼今天我會覺得高興——因為蕭山,我和蕭山曾經有過這樣的日子,在遙遠的T市。那時候我們的快樂,那時候我們的情形,幾乎是一種重溫。
我有點透不過來氣,莫紹謙的眼睛很黑,非常黑,瞳仁裏麵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我突然覺得害怕,不是平常害怕他的那種恐懼,而是另一種莫名的恐慌,仿佛有什麼滅頂之災即將來臨。我不敢想是什麼事,隻覺得仿佛是黑洞,非常可怕、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讓我的思維稍稍接近就恐懼得退縮回來。我閉上眼睛,卻抑製不住微微發抖,他從來都非常敏感,立刻停下來,問我:“怎麼了?”
我勉強對著他笑:“沒什麼。”
我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因為他連臉色都變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裝不下去了?”
我不想解釋什麼。最後一縷霞光消失在海麵上,沒有開燈,廚房裏的光線漸漸暗下去,他的整個人也陷入那種混沌未明,可是他的聲音清楚得近乎森冷:“哪怕是敷衍我,你也敷衍得用點心。哦,我忘了,你沒有心——你根本就沒有心。你以前不是挺能忍嗎?就這麼幾天就忍不住了?還有十二天呢,再難受也還有十二天。我知道你最恨這裏,我偏要帶你來。你不是一直在忍,一直在裝嗎?怎麼,忍不下去了?真是連一點耐性都沒有,我還沒在合同上簽字呢,你就忍不住了?忍不下去你現在就給我滾,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
他轉身就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裏,聽到遠遠傳來他摔上大門的聲音。
我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偌大的屋子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怎麼又弄成這樣,我其實一直想要討他的歡心,可是討他的歡心太難了。我沒裝,今天我是真的很高興,可是後來我不應該想起蕭山——我不應該。蕭山是這個世上最奢侈的事情,並不屬於我的,我不應該去想。隻是似曾相識的一切讓我忍不住,如果莫紹謙對我壞一點兒,或者我又會清醒些。可是今天他偏偏特別溫柔,讓我有種恍惚的錯覺與恐懼。
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裏,覺得很害怕,摸索著把燈打開了,也不敢上樓去。我把客廳裏的燈都打開了,然後把電視也打開。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一直又痛又癢,讓我坐立不安。更讓我坐立不安的是我又惹莫紹謙生氣了。本來他今天心情似乎挺好的,可是我又惹他生氣了。
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兒去了。海浪的聲音漸漸響起來,外麵的風越刮越大,風聲、浪聲像是某種不知名生物的嘯叫,我無法去想別的,因為對這種聲音的恐懼占據了我的心。我把自己縮到沙發的角落裏,我連電視也不敢看了,仿佛那屏幕裏會爬出一個怪物來。我害怕,怕得瑟瑟發抖。我覺得這屋子裏藏滿了怪物,我覺得再也受不了了。
我抱著電話開始撥打莫紹謙的手機,但手機在茶幾上響起來,原來他沒有帶電話。他連手機都沒有帶,會到哪兒去了?
這四周都是荒蕪的海灘,隻有零零星星的別墅,連鄰家的燈光也看不到一盞。我害怕得把他的電話緊緊攥在手裏,卻無意間觸動了鍵盤。那是通訊錄的快捷鍵,我看到他的手機裏,整個通訊錄隻有兩個聯係人,一個是“媽媽”,還有另一個孤零零的名字,而那個名字,竟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