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自己
【二十一】
我拎著行李搭機場快線回學校,中間要換兩次地鐵。不是交通的高峰時段,人也並不多。車廂裏難得有位置可以坐,我這才想起拿手機給趙高興打電話:“合同我簽到了。”
趙高興沒有我想象的高興,他隻是說:“童雪,謝謝你,不過現在不需要了。”
我的心猛然一緊,我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追問他幾遍,他隻是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出了地鐵就打車回學校,出人意料悅瑩竟然在寢室裏。她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捶著我的背說:“這幾天你跑哪兒去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擔心死我了!”
因為怕輔導員發現我不在本地,所以在海濱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一個多月沒見,悅瑩似乎一點也沒變。我又驚又喜地抱著她:“你怎麼回來了?”
“先別說這個,我正想吃西門外的烤魚,又沒人陪我。走,快點,我們去吃烤魚!”
悅瑩拖著我跑到西門外去,等到香噴噴的烤魚上桌,悅瑩才似乎異樣輕鬆地對我說:“我跟趙高興分手了。”
我驚得連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連聲問:“為什麼?”
“我爸得了肝癌,現在是保守治療,醫生不推薦換肝,說是換肝死得更快。”
我傻傻地看著她。
悅瑩語氣平淡,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情:“我那暴發戶的爹還一直想要瞞著我,直到我發現他在吃藥,才知道原來他病了快半年了。”
我握著悅瑩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回家一個多月,天天跟著他去辦公室,我才知道他有多累。這種累不是身體上的,完全是各種各樣的壓力。那麼大一攤子,公司內內外外,所有的事都要操心。我現在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以前我老是跟他慪氣,恨他不管我,恨他那樣對我媽,我媽死了六七年了,我一直以為他會娶別的女人,所以我拚命花他的錢,反正我不花也有別人花。我就是敗家,我就是亂花。二十歲的時候他問我要什麼生日禮物,我說要直升機,我料定這麼貴的東西他會不舍得,可是他還是買給我了。
“我叫他別拚命賺錢了,他說我這麼拚命也就是為了你,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我把事多做點,將來你或者可以少做點。這一個多月我陪著他一起,才知道做生意有多難,他這麼大的老板了,一樣也得看別人臉色。所有的矛盾還得處理,公司的高管們分成好幾派鬥個不停,外頭還有人虎視眈眈,冷不丁就想咬上一口。而我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在辦公室陪著他。他說:‘乖囡啊,儂要嫁個好男人,爸爸就放心了。’
“我和趙高興在一起,真的是很輕鬆很開心,可是我知道高興不適合做生意。我以前覺得誰也不能拆散我和趙高興,但是現在我終於知道,我出生在這種環境,注定要背負責任。公司是我爸一輩子的心血,我怎麼忍心在自己手裏敗掉。他現在頂多還有三五年好活,這三五年裏,我隻有拚命地學,學會怎麼樣管理,學會怎麼樣接管公司。我媽死的時候那樣灰心,因為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爸。而對我爸而言,最重要的是事業和我。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因為媽媽我恨過我爸,可我不希望我爸死的時候也那樣灰心。”
我想不出任何語言安慰悅瑩,她這樣難過,我卻什麼都沒法做。她默默地流著眼淚,我陪著她流淚。過了好一會兒,悅瑩才把餐巾紙遞給我:“別哭了,吃魚吧。”
我們兩個食不知味地吃著烤魚,悅瑩說:“我打算考GMAT,我想申請商學院,多少學點東西,然後再回國跟著我爸一段時間,能學多少是多少。”
“跨專業申請容易嗎?”
“不知道,不行就拿錢唄。”悅瑩似乎重新輕鬆起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說過,這世上可以拿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回到寢室我整理行李,衣服全都拿出來,箱子底下果然有份合同。我蹲在那裏,拿著它不由自主地發呆,悅瑩看見了,有些詫異地接過去:“怎麼在你這裏?”
我沒做聲,悅瑩已經翻到最後,看到莫紹謙的簽名頓時瞪大了眼睛:“你怎麼又去找他?”
我看著這份合同,我再次出賣自己出賣尊嚴簽回來的合同,到現在似乎已經無用了。
悅瑩說:“誰說沒用了,你這麼下死力地弄回來,再說莫紹謙本來就欠你的!我拿走,我給你提成!你別申請什麼貸款了,這個合同簽下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該提多少點給你啊!”
她拿手機劈裏啪啦地按了一會兒,給我看一個數字,然後直搖我:“童雪!童雪!有這錢你連將來出國的費用都夠了!”
我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果。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我沒有想到悅瑩會放棄趙高興,在我心目中,真正的愛情是永遠不能被放棄的,可是悅瑩的語氣非常的平靜:“我是真的愛他,可是真的相愛也不能解決實際的問題。我選擇的時候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離開趙高興,或者我再找不到可以這樣相愛的人了,但我沒辦法放棄我爸用盡一生心血才創立的事業。”
從她身上,我想到了莫紹謙,當年他中斷學業回國的時候,是不是和悅瑩一樣的心態呢。
蔣教授對我說過,結婚的時候莫紹謙說,他這一生也不會幸福了。
一生,這麼絕望,這麼漫長,是怎樣才可能下了決心,犧牲自己的一生。
我的胸口那裏在隱隱發疼,在T市離開蕭山的時候,我也覺得我這一生不會幸福了。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我沒有想過,莫紹謙也經曆過這樣的痛苦。
可是我和他的一切已經結束了,孽緣也好,糾葛也好,都已經結束了。
悅瑩的爸爸還真的挺慷慨,沒過幾天悅瑩拿了一張銀行卡給我:“你的提成。”
我不肯要,悅瑩沒好氣地塞在我手裏:“就你傻!為了我還跑回去找那個禽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受過什麼樣的委屈。”
“也沒什麼委屈。”
悅瑩說:“這樣的合同莫紹謙肯隨便簽字嗎?虧你還敢回頭去找他,你也不怕他把你整得屍骨無存!”
我說:“也別這樣說,真的算下來,總歸是我欠他的多。”
悅瑩戳我腦門子:“就你最聖母!”
悅瑩現在跟她父親學著做生意,在我們學校所在的城市,也有她爸爸的分公司。悅瑩沒有課就去分公司實習,一直忙忙碌碌,商業圈內很多事情她漸漸都知道了,有時候她也會對我說些業內八卦。
可是有天她回學校來,逮著我隻差沒有大呼小叫:“原來莫紹謙是慕振飛的姐夫,天啊,這消息也太震撼了,我當時都傻了,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悅瑩又問:“那慕振飛知道嗎?”
我又點點頭。
悅瑩一副要昏倒的表情,說:“這簡直比小言還狗血,這簡直是豪門恩怨虐戀情深,這簡直是悲情天後匪我思存……幸好我和趙高興分手了,很少有機會和慕振飛碰見了,不然見了他我一定會忍不住……”
她話說得非常輕鬆,可是我知道她還沒有忘記趙高興。
有天晚上我和她到西門外吃飯,遠遠看到了趙高興,我都還沒看到,結果她拖著我就跑,我們倆一直跑到明月湖邊,她才鬆開我的手。
她笑著說:“這叫不叫落荒而逃?”
我看著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隻能抱著她,拍著她的肩。
那天晚上悅瑩靠在我的肩頭哭了很久很久,我們坐在初夏湖邊的長椅上,湖中剛剛生出嫩綠的荷葉,被沿湖新裝的景觀燈映得碧綠碧綠。無數飛蛾繞著燈光在飛舞,月色映在水麵,也被燈光照得黯然,湖畔偶爾有兩三聲蛙鳴,草叢裏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吟唱。校園四季風景如畫,而我們正是綺年錦時。
我一直覺得我運氣真的太差,可是也沒想到不僅僅是我自己,連悅瑩都沒有辦法和她所愛的人在一起。
有關莫紹謙的消息也是悅瑩告訴我的:“聽說他真的要和慕詠飛離婚了。”
我很漠然地說:“和我沒關係。”
悅瑩白了我一眼,說:“這麼大的事,能和你有關係嗎?你又不是陳圓圓,難道是為了你衝冠一怒為紅顏啊?不過我覺得莫紹謙這次真是犯傻了。對慕家而言也是一樣。商業聯姻互相參股,到了最後,其實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要是真的鬧翻了臉,對他和慕家都沒好處。”
悅瑩不再像從前那般沒心沒肺,說起話來也總從商業角度或者利益角度考慮。我覺得她也許可以做到,將來真的成為一個女強人。
我想起蔣教授說過的那些話,她讓我忘記的話,現在我卻都清楚地記起來了。蔣教授說慕詠飛總是逼迫他太緊,總是試圖控製他,結果終於鬧成了眼下的僵局。
周末悅瑩和一堆企業家吃飯去了,我獨自在寢室裏,卻接到了蕭山的電話。
看到他的號碼時,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似乎站在非常空曠的地方,他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童雪,你能不能來下附一醫院?”
我猛然吃了一驚,連說話都變得磕磕巴巴,我隻顧得問他:“你還好吧?怎麼在醫院裏?出了什麼事?”
蕭山說:“我沒事。是林姿嫻想見見你。”
我不知道林姿嫻為什麼要見我,蕭山在電話裏也沒有說,他隻告訴我他在醫院大門口等我。我滿腹狐疑,匆匆忙忙就跑到醫院去了。
從我們學校北二門出去,隔著一條馬路就是附屬第一醫院,我站在馬路這邊等紅燈,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站在醫院臨著馬路那幢五六十年代前蘇聯式紅磚樓前,路燈將他整個人照得非常清楚,雖然遠,可是無論在什麼時候,我總是可以一眼看到他。
蕭山也看到了我,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是被連綿不斷的車流隔斷了。身邊的行道燈在“噔噔噔”地響著,終於換了綠燈。
我被人流挾裹著走過了馬路,一直走到他的麵前,我問他:“怎麼了?”
他的臉色非常疲憊,仿佛遇上什麼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事情很糟,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糟到這一步。
我在單人病房裏見到林姿嫻,她吞下整瓶的鎮靜劑,然後又割開了靜脈,如果不是蕭山發覺不對,曠課趕過去砸開門,她大約已經死掉了。
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沒半分血色,她看到我後笑了笑,笑得我都覺得心酸。
我安慰她:“你別想太多,現在科技發展這麼快,說不定三五年後新藥就出來了……”
“我這是活該,我知道。”她的聲音還算平靜,隻是顯得有些呆滯,“這是報應。”
“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又沒有做錯過什麼。”
她徑直打斷我:“你懷孕的事,是我告訴了慕詠飛……”
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從林姿嫻嘴裏聽到慕詠飛的名字,她們本來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兩個人,她們應該素不相識。
“那張照片也是慕詠飛給我,讓我發到你們校內BBS上的。她說你再沒臉見蕭山,她說你貪慕虛榮被莫紹謙包養,你破壞他們夫妻感情,是可恨的小三。我一時糊塗,就用代理IP發了,然後又發帖說你是有錢人的二奶……可是後來你一打電話,蕭山就走了。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們,慕詠飛說……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隻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我聽了她的話,被她鼓動,我去找你們……”她的臉上有晶瑩的淚水緩緩淌下,“童雪,這一切都是我的報應。蕭山他真的非常愛你,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把他帶回去,他抱著我說:‘童雪,我錯了。’說完這句話,他就睡著了。他根本就沒有碰過我,就在我那裏睡了一夜,僅僅就那一夜,他也沒有碰過我。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永遠也無法贏你。
“我自暴自棄,每晚泡吧,跟很多陌生人交往……我懷孕了,卻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一直覺得厭倦,厭倦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在T市的時候我對著你和蕭山說我懷孕了,我看到你們兩個的臉色,我就知道我錯了……童雪,這是我的報應……是我對不起你和蕭山……是我的報應……”
我看著她慟哭失聲,這樣優秀的一個女孩子,其實也隻是為了愛情,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還一直記得在高中時代的那個她,那時候她是多麼的可愛,多麼的美麗。她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連我這樣孤僻的人,都能隨時感受到她的熱情與活潑。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不過是區區三年,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沒有辦法再安慰她,因為醫生進來催促她轉院,理由是這裏隻是附屬醫院,希望她轉到更為專業的醫院去。
醫生穿著防菌衣,戴著口罩,口口聲聲說道:“我們不是歧視,隻是這裏大部分病人都是學生和老師,為了更多病友的安全……”
林姿嫻哭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我很衝動地抱住她的肩,拍著她的背。蕭山很憤怒:“你還是醫生,你比我們更懂得醫學常識,你怎麼能說出這樣沒醫德的話來?”
“請到辦公室辦理轉院手續。”
醫生拋下我們走了,林姿嫻像個孩子一樣,在我懷裏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和蕭山幫她辦轉院,一直弄到半夜才弄妥。大醫院的床位總是沒有空餘,最後還是蕭山想起來,林姿嫻幫他姥姥找醫院的時候,給過他一個熟人的電話。
最後靠那位熟人打了個電話,我們才等到救護車把我們接走。
林姿嫻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入院手續辦完後,醫生說她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回家,可是看到她淒惶的眼神,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從前。她像孩子般苦苦地哀求我:“你不要怪蕭山,他是被我騙了,你們本來就應該在一起。求你了,你不要怪蕭山。”
我從來沒有怪過蕭山,哪怕他當年說要分手,年少氣盛的時候,我們都以為,對方不會離開。
可是隻是一瞬的放手,我們就被命運的洪流分散,再也無法聚首。
我知道我和蕭山即將再次分開。橫在我們之間的,不止有三年時光,不止有我那不堪的三年,現在還有了林姿嫻。
我們無法再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起。我知道蕭山,蕭山知道我,我們都知道。
從醫院出來已經很晚了,北方初夏的淩晨,夜風掠過耳畔,仿佛秋意般微涼。蕭山在人行道上站住腳,問我:“想不想喝酒?”
我點點頭。
我們隨便找了家小店,是個四川館子,大半夜了隻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在店裏吆三喝四,吃得有滋有味。我們點了盆水煮魚,老板娘就很厚道地說:“行了,你們吃不完。”
真的很大一盆,滿滿的不鏽鋼盆端上來,果然兩個人吃不完。小店裏沒有太多種白酒賣,我說:“就二鍋頭吧。”
清亮的白酒倒進一次性的塑料杯裏,蕭山一口將杯子裏的酒喝去了大半,他喝酒真的像喝水一樣啊。我說:“別這樣喝,這樣喝傷胃。”
他對我笑了笑:“傷心都不怕,還怕傷胃?”
我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什麼,所以我也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覺從舌尖一直延伸到胃裏,幾乎是一種灼痛。
我們兩個很沉默地吃著水煮魚,很辣,味道挺不錯的。酒也辣,魚也辣,我被辣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連忙低頭,可是一低頭眼淚像是更忍不住,於是我又抬起頭來,吸了口氣。
蕭山看著我,似乎是喃喃地說:“你別哭。”
我胡亂夾了一大筷子豆芽:“誰說我要哭了,是辣的。”
蕭山說:“別吃豆芽了,那個更辣,吃點魚吧。”
因為中學時代我又高又瘦,所以有個綽號叫雪豆芽。這還是林姿嫻開玩笑給我起的外號,因為那時候我很白,這個綽號也沒什麼惡意,那時候我們班上大部分人都有綽號。就像蕭山叫羅密歐,林姿嫻叫朱麗葉。
想到林姿嫻,我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了,她和我一樣,今年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
蕭山沒有再勸我,他隻是慢慢地把酒喝完,然後又給自己斟上一杯。
我胡亂地把眼淚抹了抹,也一口氣把酒喝掉了。
以前總聽人說借酒澆愁,今天晚上才知道在積鬱難挨的時候,能喝酒真是一件好事。我們兩個都喝得很快,沒一會兒一瓶就見底了,蕭山叫過老板娘,又拿了一瓶來。
這瓶酒喝沒喝完我不知道,因為後來我已經喝醉了。
我還能知道自己喝高了,蕭山跟老板娘結賬,我還聽到這盆水煮魚要八十八塊,後來他上來攙我,我說:“沒事,我自己可以走。”話音沒落,我就撞到店門玻璃上去了,幸好玻璃結實,我也就是被碰得悶哼一聲。到了人行道上被冷風一吹,我兩條腿都不知道該怎麼邁了。
最後我是被蕭山背回去的,幸好淩晨兩三點鍾,路上沒有什麼人。我覺得晃晃悠悠,被他背在背上,還惦記著:“別回學校,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覺得這暈暈乎乎的感覺似曾相識,也許小時候跟著父母去看電影,也曾被爸爸這樣背回家。我腦子裏什麼都沒有,整個思維都像是被掏空了,我覺得累極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比一輩子還要多,我真的覺得累極了。我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悅瑩經常在我耳邊念叨,大學女生宿醉醒來隻需要注意兩件事,錢包和貞操都在就行。我從宿醉中醒來,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隻覺得頭疼。上次喝得這樣醉,好像還是陪莫紹謙吃飯,我還吐在他車上。
酒店的床很軟,而我穿著緊繃的牛仔褲睡了一夜,連腳都腫了。我爬起來,看到自己的包放在床頭櫃上,包上擱著張便箋紙,我認出是蕭山的筆跡:“童雪:我先回學校了。林姿嫻的事你別難過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和蕭山就是沒緣分,連酒後都亂不了性。
我用冷水洗了個臉,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二十一歲,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要蒼老。因為相由心生,我的心已經老了。
【二十二】
我忍著頭疼回到學校,周六的上午,整個校園都是慵懶的氣氛,我走進宿舍樓裏,連這裏都安靜得異常。有遲起的女生打著哈欠在走廊上晾衣服,有人耳朵裏塞著MP3,踱來踱去似乎在背單詞。我們寢室靜悄悄的,另外兩個女生都是本地人,她們昨天就回家去了。悅瑩似乎也沒有回來睡,我倒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我補了一場好覺,睡到悅瑩回來才醒。她說:“你雙休都不出去玩?”
其實我覺得自己也蠻可憐的,雙休日都沒有地方可以去。悅瑩一走我就落了單,現在她經常很忙,所以我總是孤零零一個人。
我沒有告訴她林姿嫻生病的事,因為她也認識林姿嫻,我想林姿嫻不想任何人知道。
悅瑩卻一臉正經,坐在我床前:“有件事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我勉強打起精神:“你昨晚的飯局認識帥哥了?”
悅瑩推了我一下:“去你的!我現在一心打江山,哪有工夫理會美人。我是聽說莫紹謙他們公司最近的財務報表有點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資本家做生意也會虧本嗎?
我向來不懂生意上的那些事,我對此一點天分也沒有,最後悅瑩跟我講了半天,我也就隻聽懂了目前莫紹謙處境困難,而且是內外交困。
“聽說他和他太太鬧得很僵。你知道慕家在商業界的地位,嘩——上次網上八卦慕振飛他們家,那才隻八出來九牛一毛……”
我不想聽到“慕”這個姓氏,一點也不想。我想到慕詠飛三個字就害怕,真的,我害怕她。雖然隻和她見過一麵,雖然她是個大美人,但我一想到她那溫柔的笑容,我就直起雞皮疙瘩,我情願一輩子也不要再見這位美人。
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是怕什麼來什麼,等見到慕詠飛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慕詠飛和上次我見到她時一樣,仍舊是光鮮亮麗、溫柔款款,而我實在不明白她還要約我做什麼。
慕詠飛說話還是那樣和氣,她甚至替我點了栗子蛋糕:“童小姐,這家店的這種蛋糕最有名。”她的語氣似乎是在向閨蜜推薦心愛的甜點,我卻有種莫名的恐懼,仿佛是警惕。我很客氣地向她道謝,拿著勺子卻對那塊色香味俱全的蛋糕毫無胃口。
慕詠飛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紅茶,忽然對我嫣然一笑:“放心,這蛋糕不會有毒的。”
我抬起眼睛來看著她,上次我一直覺得心虛,都沒有敢正視她。這次我非常仔細地觀察著她。她的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整張臉龐五官非常的柔美,是個標準的美人。可是她實在是高深莫測,比較起來,我覺得更多的是害怕,我本能地害怕她。
我很直接地告訴她:“上個月我隻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請莫先生幫忙,現在交易已經結束了。你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找他,他也不會再理我。”
她對我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事情,我也知道你已經達成了你的目的。至於更具體的,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有件事情你或許不明白。我和莫紹謙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婚姻那麼簡單,他要做蠢事,可是不能拖著慕家陪著他一起,我也不打算奉陪,所以我會用最有效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童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知趣。”
我脫口說:“他要離婚這件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看到慕詠飛的瞳孔急劇地收縮,在這一刹那她幾乎失態,但她旋即笑起來:“童小姐,我還真是低估了你。原來我覺得你就是個傻瓜,現在看來,你比傻瓜倒還強一點點。”
她的用詞非常尖刻,我無動於衷。反正在他們這種聰明人眼裏,我一直就是笨蛋,笨也沒什麼不好。
“是,他確實是要和我離婚,我的父親非常震怒,也非常生氣。當年是慕家將他從絕境中拯救出來,是慕氏提供給他資本,讓他完成對其他股東的收購。他現在這樣做,明顯是忘恩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