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一年,大哥當了我們小學的代課教師,而且家中又添了一匹駿馬,們父親興奮得睡不著覺。這匹火紅的棗騮馬是傍晚時石埡口後麵的一個吆馬哥送來的,說它獠得很,降伏不住,便宜賣給父親。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一晚上父親提著玻璃燈去馬圈給棗騮馬拋了好幾回夜草,添一回草看一回馬,越看越愛。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興頭衝衝地把套車的鞍轡等件抱到門口車邊,接著就去馬圈牽出棗騮馬來。
棗騮馬在院子裏昂首一聲嘶鳴,聲音之洪亮,可說掀房揭瓦,喜得父親抓耳撓腮,連說“好馬”。走過爺爺家後麵的晾壩時,爺爺早起在晾壩裏劃竹子準備打撮箕,看了看棗騮馬,也說是匹好馬。但爺爺的篾片不小心刷了一下馬腿,棗騮馬驚乍乍地撩腿就跑,將前麵的父親撞了一跟鬥,順著爺爺家山牆和隔壁山貨收購站山牆之間的夾巷跑出街來。父親才爬起來,棗騮馬用力甩脖子一掙,韁繩竟然從籠頭上斷了下來。昨天那個吆馬哥牽馬來時,父親隻顧高興,沒檢查棗騮馬的韁繩。這家夥在吆馬哥的手裏一定是拚命地掙過,係著籠頭的韁繩都快掙斷了,但父親沒注意到,現在終於被它掙斷了。
父親趕出夾巷,隻見棗騮馬趵著四蹄順馬路往西跑去。父親發聲喊,率著我們去追。二哥跑學去箐口去得早,跑在父親後麵的是大哥、三哥和我。有一句話不是叫“老馬識途”嗎,我們認為棗騮馬這是要跑回石埡口去。父親咋想我不知道,但他兒子們,多麼擔心被人家賴賬。不是嗎,多年以後,有的人好不要臉,兩口子合夥騙錢,叫“放飛鴿”,男人把女人“賣”給別人,女人趁那別人一不注意逃回男人身邊,再找一個光棍“賣”去。們擔心的就是這個意思,生怕那個吆馬哥就是這樣。
那時還是秋天,又特別晴朗,所以天亮得早。莊幺爺一大早就去放牛割草,挎著一根草扡趕著牛正走到蠶豆坡岩洞門口。父親跑過薛家門口,老遠就看見了莊幺爺,急忙朝他喊道:“幺爺,幫我攔一下馬!”
莊幺爺回頭一看,隻見一匹馬像團火球一樣朝這邊奔來,就將草扡朝棗騮馬迎麵一揮。棗騮馬見前麵有人攔著,一側身奔進那條通往瓦窯的小馬路。那時磚瓦廠的人早還沒有上工,瓦窯這兒“冷屁秋煙”(寂靜無人),父親想找個人幫忙攔它一下也無法,棗騮馬跑過瓦窯跟前,又順著運煤的小馬路朝生產隊挖煤的大洞坡那邊跑去。小馬路在黃家包包西麓,順山轉,隻一眨眼,棗騮馬一溜煙轉到黃家包包北麵,看不見了。
們幾爺崽心急如焚。雖然那個吆馬哥讓了們家二十塊錢,可一旦棗騮馬找不回來,豈非就“圖便宜吃酸酒”了。
但該來們不蝕財。
才轉往黃家包包北頭,們就遇到一個小娃。這娃和我同班,是大岩腳彝族隗大叔家第三子阿麇。雖說阿麇家離學校有點遠,每天上學都必須早點動身,但總不至於這麼早吧,偏偏他今天會走得這麼早。隗大叔性格直爽,由於脾氣相投,平時和們父親交情不錯。昨天是大哥代課的第一天,他給們上了兩節鍾,所以阿麇一見他就先喊了一聲“趙老師”。父親說阿麇,你看見我家的馬跑過去沒有?阿麇說,是一匹大紅馬麼?父親說是啊是啊,你見它跑到哪裏去了?阿麇說,往堰塘邊去了。大哥道,阿麇,敲鍾還早,你帶我們去找它,捉住它後們一路(一塊兒)去學校。阿麇說要得,我帶你們去找。
大堰背後一壩稻田斜款款地爬到山腰,田壩上麵有七八家人,斜款款地坐在一麵半圓的大岩跟前,這小寨的地名就叫“大岩腳”。寨子最下麵舊得發黃發黑的木板房,就是阿麇家的。阿麇家弟兄四個,他年齡和我相仿,大的活路還做不了,比如背煤挑水乃至出工搶工分,但是呢,按們嗄呦寨的說法,卻又到了“不吃閑飯的歲數”,無論如何要安排他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大岩腳還沒修通馬車路,一般人家喂不起馬,燒火煤全靠人背,但阿麇家不一般,隗大叔是岩腳生產隊隊長,所以家裏喂了一匹母馬,專門用它馱煤燒火。阿麇又做不了大活路,又不能吃閑飯,隗大叔安排他放馬正合適。
也就這天一早,阿麇先把馬牽到大堰邊,放在堰壩上,這才去上學。這時節到處莊稼,堰塘附近好些稻田,但堰壩上沒有田土。為防止母馬走到田邊吃穀子,阿麇對它采取兩條措施:一是用一條短繩將它左邊兩隻腳“攢”了一下,這相當於給它上了腳鐐;二是用一條長繩,一頭係在馬籠頭上,一頭係在堰壩的一根苦茶樹上,從苦茶樹到最近那塊稻田的距離,長過這條繩子。這叫“雙保險”,如此阿麇才能安心地在學校上課。從大堰到學校,本來走水渠邊這條小路最近,但阿麇舍近求遠,要繞過黃家包包北頭走小馬路,我大概猜得出他八九分意思:這麼早就出門,不是為了在瓦窯邊的泥塘裏揪泥巴打叫蛐蛐籠子才怪。可阿麇沒想到吧,半路就被“趙老師”攔了回來。
以棗騮馬的能力,雖然們四爺崽加起來一共是八條腿,隻要它一直跑,我們要追上它萬萬不能。但這家夥鼻子好用,才跑到黃家包包北頭的大煤洞前,就聞到了堰壩上阿麇家母馬發出的氣味,所以側身順著黃家包包北頭的小路朝堰壩奔去。當我們七喘八哈地追到堰壩,這家夥正傍著母馬挨挨擦擦。母馬的腳被阿麇攢住,想跑也跑不開,八成也不想跑,半推半就地隨棗騮馬怎樣“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