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蓀

人世間常常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明明知道不該怎麼樣卻又偏偏要怎麼樣;自己提出一個說法要闡發一種原則,這種原則偏就規定不該提出一種說法。人似乎就在這種矛盾中在悖論中生活。 :

當我讀幅明的《愛的箴言》清樣時,我不由得笑了:幅明一定被什麼誘惑得非要怎麼不可了。

他用文字符號寫下一行題目:語言是多餘的東西。這已經在自相矛盾了。可他接著說出了如下的感覺:

誰說的?寡言是做人的裝飾……

不不,它可不是裝飾。

此時此刻,語言是多餘的東西。這種聽不見聲音的絮語,比那巨大的驚濤還要震憾人心。

多有趣:我們剛剛還在口槍舌劍地論爭。

兩眼相對。沉默吧。沉默得令人心醉。

從一雙閃爍不定的大眼睛裏,我聽到了人生最美妙的樂章。

這分明是沉默得太幸福,幸福得不吐不快了。反過來了:語言又成了非要不可的東西。其實,在愛情中,在那種幸福得不可言狀的愛的激情中,他(或她)的心裏常成為漲滿語言的河流。

幅明似乎發現了一個秘密:戀愛著的青年男女都是詩人。他們充滿憧憬,夢想,有著驚人的想象力。他們的情語和情書都充滿了詩意。如果他們能把一個個美麗的夢境記下,該是多好的詩篇!這“詩人”、“詩意”、“詩篇”的比喻多貼切,這“美麗的夢境”的比喻又多新鮮。隻是我有一個建議:把“青年男女”改成“人”。

難道所有的人一一也許我們不願意完全接受弗洛伊德的泛性論的主張把兒童也算在內一一不都是這樣的嗎? ‘

幅明在另一處就說過別一角度的話:“然而,真正懂得愛的是老年人,他們在愛河裏航行了大半生,經曆過風浪的考驗。肉體的愛消減了,精神上的愛卻更加牢固。”

當然,此論也未必確當。年齡和經曆對愛情的體驗和感悟並不總是成正比的。

真是的,人間的愛既是最平常最普遍最切身最須臾不可離開的東西,又是最奇妙,最珍貴最難說清最難說盡的東西。

對此,幅明有一極好的象征,把它叫做“迷宮”。他以此為題的那一首也是最得理傳神的。“五光十色,眼花瞭亂。所有的牆壁上,都刻著一個人的各字,所有的房間,都有雙星星似的眼睛。目光裏有電火嗬,小心相遇,它會使你暈眩。” “再聰明的人走進去,也會變得癡迷”。

人就是這樣:唯其是迷宮,反而愈加癡迷,愈加想探究,愈加想說出,這迷宮的模樣,這癡迷的感覺,這探究的成果。

於是,有文學、文化、哲學中數不盡的著作以此為永恒的題材,永恒的主題。

於是,有生活中各色人等數不盡的場合各式各樣的共同的話題。

這類語言不是多餘的東西。這是想說出,該說出,不能不說出的東西。它等待著盼望著一個又一個,一代又一代的沉思者,行吟者。

但這類話語確有兩類,如同這迷宮中有兩個天地。有粗俗的、直露的,腥騷的,挑逗肉欲的,調動本能的,拉人沉溺的,掏空人的精神的;也有真誠的,雅潔的,蘊籍的,開發愚昧的,使人健全豐富的,令人精神升華的。

幅明所“說”的是後一類,他似乎把愛情看作一種聖潔的感情,打開的是一個瑰麗豐富的天地。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說的自己的語言。

這裏有的是獨特的感受,隱秘的體驗,創造性的抉發,情感和思想的容量。雖不能說謳心瀝血,但確是掏心的話。有感而發,淡言微中,言簡意賅,文約義豐。積8年而成此一小書,足見幅明為文的凝重亦如其人的厚重。

更值得一提的還有幅明的精細機敏。他從學工轉而學文,於繁重的編輯“正”業之餘,耽於書海,於博覽中外群書中特別著意於散文詩和現代主義新詩,先後有《中外著名散文詩欣賞》和《中外著名朦朧詩賞析》兩書問世,均極受讀者的歡迎。而幅明正是在鑒賞和研究的過程中承接了文學的傳統血脈,聽到了讀者的呼喚,掘發了個人的審美礦泉,於是他選擇了散文詩的形式,把衝動和體驗織成精致短小的華章。亦文亦詩,比散文更凝煉,比詩更自由;亦情亦理,比抒情小品更有思想內涵,常融情理於意境之中,既可為詩國增佳卉,又可為散文園地澆奇葩,雖不貪大卻引入注目,雖不誇飾卻令人難忘。這既可看作幅明的創作的追求,也是他的第一批作品給我的印象。作家王幅明一定會象鑒賞家王幅明一樣受到讀者歡迎的。

由讀《愛的箴言》我再一次感到散文詩確是抒情尤其說理的便捷優美可人的好形式,它會得到大的發展。幅明的作品也會由初試時的拘瑾而變得更開,由單薄走向豐富,從而日臻成熟。我這兩點希望相信會成為事實。

1990年3月於河南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