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中國治水史詩》談文學的不朽
——在人民大會堂《中國治水史詩》首發式上的發言
雪漠
我來自甘肅武威。溫家寶總理曾說:決不能讓民勤變成第二個羅布泊,那民勤,就是武威的一個縣。它是我的長篇小說《大漠祭》、《獵原》、《白虎關》的背景和素材源頭。我花了20年生命寫這3本書,就是想描繪幹旱缺水的西部大地上人類的存在。現在,騰格裏大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已經像張著大口的猛虎,撲向我的家鄉。我的許多父老,已淪為生態難民,遠去他鄉。我無法預測家鄉的未來——正如我無法預測人類的未來一樣,但我們卻可以依托文學來增加一份關愛。
在西部曆史上,有過很多災難,多跟水有關。我的祖先也有過無數次的自相殘殺,起因同樣是水。我在長篇小說《西夏咒》(作家出版社出版)中,就寫了我所感受到的一種巨大的存在。在幹旱缺水的大背景下,曆史的夢魘、現實的擠壓、靈魂的求索、終極的追問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無數的混沌、夢魘和魔咒。為了在爭奪水的官司中獲勝,人們不惜殺害年近八旬的母親,為的是能夠栽贓於對方,贏得多澆幾天水的勝利。這是發生在我的家鄉的真實故事,至今,仍被人們津津樂道。在小說《西夏咒》中,金剛家和明王家搶水的故事,就取材於涼州和民勤千年間的爭水糾紛。
因為那兒水的奇缺,水便成為民間文化中的一個非常吉祥的意象。當地人認為,當你夢到水時,意味著你要發財。
缺水已成了西部土地千年的夢魘。那是無法擺脫的夢魘。西藏人管女神叫度母,涼州人則稱為水母。涼州許多地方有水母崇拜。在《西夏咒》中,主人公一家遇到的最大災難便是“丟水”。所謂“丟水”,就是家中的水會忽然不翼而飛。據說,要是找不到水,一家人便會得一種奇怪的病,都會因靈魂缺水而死亡。解除這災難的唯一辦法,便是去“找水”。那時候,全家人、全村人都會一起出動,去荒郊野外,八方尋覓。有時候,他們會在某個神秘的所在,找到一汪清涼的水。這時,“丟水”的災難便相應地解除了。
我們可以將以上傳說當成一種象征。可以說,西部人的曆史,甚至中國人的曆史,都是“找水”的曆史。《中國治水史詩》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找水”,它可以幫我們找到另一種清涼,以解除我們靈魂的幹渴。
在西部,許多東西都消失了。曆史的顯赫、百姓的災難、人類的掙紮,以及無數美的醜的男人和女人,都叫歲月卷沒了影兒。但一種東西卻在幹渴的土地上生了根,那便是關於水的一個個故事、關於水的一次次糾紛、關於水的許多文字,還有處理水糾紛的一塊塊石碑。它們記載著水的曆史。無數的人與事物都化成了雲煙和塵埃,但水卻成為抹不去的記憶。
同樣,現在的一切也會消失,無數的故事、無數的作品、無數的聲名顯赫的作家,都會隨著曆史的雲煙,漸漸消失於無跡,會像破滅的水泡那樣消失於亙古的暗夜。但我相信,今天首發的這部關於水的史詩,定然會成為一個文化豐碑。
雖然世上的一切終究會成為記憶,而記憶的本質相似於夢幻,但圍繞這部治水史詩的感人故事,書中記錄的存在,書中倡導的精神,卻能給許多幹旱的土地,帶來看得見、摸得著的價值。這是一種生存意義和文化意義上都能觸摸到的存在。當我們想到這存在時,會覺得非常溫暖。是的,在這樣一個追求功利的時代,竟然還有這樣一個群體,花費了如此多的人才財力,敘寫了一部雖不能馬上帶來眼前利益、但卻功在當代益在千秋的史詩。
我相信,當我們的子孫想到這一事件時,他們也會被感動的。
時間在飛快地消逝著。人間的一切,都在不停息地變化著。我們留不住任何想留的東西。但我們今天在現場和不在現場的許多人,卻想在這變化之中,留下一點消失不了的東西。
同樣,無論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個民族,最想建立的,其實是一種歲月毀不掉的存在和價值。
這也是我常常思考的問題。我常常追問:我們作家,如何以文學的形式,建立一種永恒。
當然,這不僅僅是中國作家麵臨的問題,也是人類所有偉大作家想解決的問題。托爾斯泰最大的精神危機便是他的追問:“我便是成為但丁,成為莎士比亞,又怎麼樣?”因為當他追問到死亡、追問到地球的壽命時,一切意義都喪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