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一章(1)(1 / 3)

西蜀四川古稱天府之國,蜀都成都又有“錦城”“錦官城”之名,山川帶錦、城廓含繡,實中國西南一處鍾靈毓秀之地。晉左思觀成都地理風物人物有感,為之做《蜀都賦》,其中有雲:既麗且崇,實號成都……故雖兼諸夏之富有,猶未若茲都之無量也。賦成則洛陽紙貴,以盡寫是城水陸地理之形盛、山川風物之豐蔚、文華人才之風流耳。

這一年是明正德十五年。七月流火,正是秋風乍起時節,成都卻依然踏在夏老虎尾巴上,暑熱還喧盛的很,城周圍四麵環山,將熱氣圈了起來,好像個大蒸籠般將城裏男女當饅頭一樣蒸。幸好城西郊錦江邊一處地方有萬千杆修竹蔽日遮陰,又為江麵水汽浸透,著實是清涼境界,避暑的好所在。這處地方原是唐女校書薛濤埋骨之地,想那薛校書七歲時便作詩“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後來雖失身樂籍,但因其清詞麗句、詩才錦繡,得以與當世名宦詩人韋皋、武元衡、元稹等歌詩往來,實是蜀中千餘年來數一數二的才女。她又寫得一筆好字,且心機靈巧,製彩色詩箋傳世,後人皆稱之為“薛濤箋”。唐詩人王建曾有《寄蜀中薛濤校書》詠道: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這是說盡世上多少須眉才子,也要拜服在女校書手筆之下。

錦城本是文華風流之地,城裏文士雅人素常便喜歡到薛濤墓旁拜祭遊玩,遙想昔日女校書風采,尋詩覓句詠唱一番。又碰上暑熱難耐,竹林中整日價遊人不斷,或隻為遮陰納涼而來,或到薛濤墓前遙向祭拜,或一群詩友雅集唱和,或二三閑人銅爐煮茶品茗終日,甚或有那不知所謂的莽撞人,隻管在林中找塊幹淨大石,酣睡半日也是暢快。大概薛校書英靈護佑,終留下這一處雅致幽靜地方,大家各行其是、各得其樂,卻也不顯得擁擠喧鬧。

這一日午後更為悶熱,竹林裏遊人眾多,空氣裏卻忽然氤氳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氣韻,引的祭拜的心緒難平,雅集的呆呆怔怔,喝茶的口不知味,便那酣睡的,也一咕嚕翻身起來,睜著茫然的眼,渾不知身之所在。有心人尋覓氣韻來處,不期然到了望江樓旁。

望江樓背依修竹茂林,麵對錦江碧水,原是成都士子供奉魁星的一處樓閣,樓旁就是“薛濤井”——據傳薛濤曾於此井中取水造箋——,尋常日子頗多士子到此叩拜魁星護佑科舉中試、龍門登第,今日卻從內將大門鎖了。樓內一層中日常看護魁星香火的老頭倚坐在柱旁草團上打著瞌睡,二層裏魁星獨坐,怒睜圓目,伶仃寂寥,到的三層,一人方麵大耳,頜下連鬢長髯甚是濃密,頭帶一頂高聳方正的縉紳巾,身穿暗紅色描金大花錦袍,坐於一張梨花木方椅上,手撫胡須,若有所思。他身側有個小銅爐,爐上煮著一壺咕嘟嘟翻滾濃茶,一個帶著六合帽的小僮兒蹲下用根火鉗撥弄著爐中火炭。樓外另有一個男子,頭帶生員方巾,身著青麻襴衫,斜坐於欄杆內側,臂扶欄杆,手指微微敲動。他麵相清矍,江風微來,吹動頜下幾縷長須。

樓內西側又拉了一黃色布幔,兩旁站立一對丫鬟,一個雙丫髻,手執小團扇,一個低鬟垂髻,手捧著座小巧玲瓏的仿古青銅博山爐,爐中煙氣嫋嫋升起,甚是沁人心脾。便聽“錚”的一聲,布幔後琴聲初起,似有若無。

這琴聲便如空穀幽蘭,花謝花開,隻與白雲作伴、明月為友,並不以顏色侍人;微微渺渺,纖細如絲,錚錚淙淙,空靈潔淨,似乎這世間一切都隱在模糊中,隻剩下琴聲自鳴,於天地間獨往獨行。

青麻襴衫男子手指輕敲著節拍,極目望去,江水澄碧如澈,川流不息。錦江靠樓這一側原是成都一處重要渡口,此時江麵上百舸爭流,平底拖船,烏篷客船,十丈樓船,甚或幾十丈長的大貨船,大大小小各種船隻穿梭於江麵之上,渡口處尚有待起航的,有要停靠的……一派繁忙景象。更有拉纖的纖夫,搬運貨物的工人,叫賣的商販,渡江往來的船客……各色人等,擠擠攘攘,喧鬧不已。而他身後,則唯有薛校書孤墳一座,千年靜默,以及風打竹葉簌簌之聲,顯得幽深靜謐。以這座望江樓和樓上的他為圓心,動靜陰陽,竟奇妙的交彙於一處,圓融無礙。

他忽然心有所動,掉頭向竹林看去,見林中遊客此時都慢慢向樓邊彙集,不由心中大奇:這些人,莫不是也聽到了琴聲,為琴聲所感麼?然而琴聲細微,便是坐於欄杆旁的他,也幾無所聞,又如何能傳出望江樓外,飄入偌大竹林散散落落諸人耳中?《白虎通》曰:琴以製淫邪,正人心也;或者琴聲,真能感通天地,彙通七情,以其韻聲破開無明混濁,感動人心,彌綸道德?師曠有雲“夫樂以開山川之風也,以耀德於廣遠也。風德以廣之,風山川以遠之,風物以聽之,修詩以詠之,修禮以節之。夫德廣遠而有時節,是以遠服而邇不遷”,誠不我欺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