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相會,免不得又囉嗦絮叨一番。這卻不提,隻說大船行的又快又穩,劃開夜色碧江,用不得大半個時辰,已回到成都西郊錦江碼頭。碼頭上燈火輝煌,成都府知府之下一流屬官,並一些地方知名縉紳文士,都迎在岸邊,見楊慎夫婦安全歸來,都道聲聖天子護佑,狀元郎星弼下凡,決然無事。楊慎下得船來,免不得與這些官員縉紳文士行禮寒暄感謝一番,大家又挨挨蹭蹭小半個時辰,眼看著已屆亥時,就勸散了縉紳文士並一些末流屬官,隻說今日疲勞,改日再與大家雅集相謝。這一夥人漸漸散盡後,在知府、同知、參將、把總等簇擁下,他夫婦並王方經兄弟一起向王家宅中行來。
原來王家祖居閬中,幾代行商,攢下好大家業,就是這成都府裏也有幾處貨棧許多夥計,並買下一二處清幽宅子。王方經到成都做官,撿最大的住了,連夫人家小,一並帶來。楊慎夫婦這幾日遊玩成都,卻正是下榻在他的府上。當下將知府同知參將把總讓進府中前堂裏喝茶稍待,黃娥自去閨中與王方經夫人說話,楊慎與王方經也先去換了衣服再來相陪。
王方經換衣服時,卻將王方旋也叫在了一起,一邊叫小廝伺候換衣,一邊道:“我聽用修說是你自半空中騎鶴而至,將楊夫人救了,又說你還殺了賊人……船上人多,說的簡略,我總是不信,你怎麼有那麼大本事殺賊?又作怪騎什麼鶴?乘這一會,你給我原原本本老實說來。”王方旋恭恭敬敬站在下首,道:“天空黑鶴,那是我師父玄和子……”王方經一口喝斷:“混賬!師道赫赫,你拿著大鳥叫師父,豈不汙了這兩字?”
王方旋倔強道:“玄師父待我甚好,它修煉幾十年,已得半仙之體,可不是什麼大鳥。”見王方經又要罵,趕忙急急幾句,接著話頭將日間事一一說來。王方經聽他說的與楊慎並無二致,隻是狐疑:“你多年隻說在青城山上修道,想也是怪力亂神小道,怎麼就學的那麼厲害,舉手投足擒殺了七個賊人?再說,你怎麼知道今日楊夫人被掠,恰好那時趕過去?”見王方旋一陣期期艾艾,心下當時大怒,待發作時又見楊慎身邊仆人過來相催,想是楊慎已換好衣服,等著一起出去作陪說話,心下更氣,一腳踹過給他換鞋小廝,罵道:“懶斷筋的夯貨奴才,這半會連衣裳都換不好,手腳如此慢,白養你了!過幾日仔細將你發賣了!”
王方旋見那小廝——正是日間煮茶童兒——戴著頂六合帽兒,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隻是不停哀告,心下不忍,上前去俯下身自與王方經穿了靴子。王方經見他恭敬,哼一聲道:“還算你有份兒心!你一向待在山裏,沒見過什麼世麵,待會跟我一起出去,見了知府、同知各位老爺,也算是少年人一番經事曆練。”
王方旋心中再有幾分不願,也隻得隨著王方經來到前堂。見楊慎已在門外等著,當下三人進的堂中,王方經幾番相讓,將楊慎讓在正中主位,自己坐了一旁陪位,王方旋站在他身後相侍。客位上一字排開,有明一代文貴武賤,知府同知坐了上首,參將把總坐了下首。
幾人茶過三巡,知府捋著頜下長須,道:“今日事端得凶險,也虧得年兄福澤深厚,方得無事。隻是聽年兄方才說來,劫掠尊夫人那夥賊人自稱什麼江淮二十八宿,不知年兄甚或老大人哪裏,與他們有過什麼冤仇麼?”他與楊慎同年科舉中第,所以稱呼年兄。楊慎搖頭道:“這江淮二十八宿,我從未聽過;便是我父親哪裏時,也從未聽他說過——聽都未聽過,又何談冤仇?當時我追上前去,隻聽他們說要問我討要物事,但終究沒說出來。”知府奇道:“這些粗鄙漢子,又能問年兄討要什麼?左右不過金銀罷了。”楊慎道:“不是金銀。我也不知他們要討要什麼物事。”又問參將:“將軍巡防江上,可聽說過這江淮二十八宿麼?”
參將趕忙道:“這一向成都地麵安靖,年來也沒聽說過有什麼江匪出沒,更沒聽說什麼江淮二十八宿——或許,他們是從江淮流竄進川中?”楊慎手指輕敲旁邊小案,沉吟一會道:“若自江淮竄來川中,隻為今日掠了內子問我討要物事,這番布局心思,著實可怖!”
知府勸道:“年兄也不必太過擔憂。想都是些鼠膽匪類,有眼不識高低,左右為了些錢財,大著膽子掠了尊夫人冒犯年兄;今日殺了他們幾個,又見我成都府中兵禁森嚴,防備有方,還有裝著佛郎機的巡江大船,早嚇破膽再不敢來冒犯了!明日我多著些捕頭衙役,地麵上明察暗訪,總要察訪到這些賊的蹤跡,拿了他們為年兄除這禍根。”他這一番話,即掠功又賣好,著實說的滴水不漏。見楊慎隻是沉吟,顯得並不在意,又看到王方經身後站著個白衣俊秀少年,笑道:“這位便是幫著殺賊的王家三郎了?真個是人才難得,英雄出少年啊。子庸,你有這種大本事兄弟,如何藏了起來?明日可薦到府裏,應個職事如何?”他心下盤算的快,想將王方旋弄到府中衙門裏隨便給個雜役差事,一則今日殺賊救人,功勞便都算得成都府裏,二則往日隻當王方經迂執懦弱,便就是教諭也想著要奪了他的,不想今日見他與楊慎交情匪淺,給他白身兄弟一個官身,也即籠絡了他,又可借著他與楊慎搭上關係。
他想王方旋聽了這話,必來拜見相謝,不料王方旋站在王方經身後隻是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沒聽到他這番話一般。王方經還在哪裏遜謝不止,隻道:“舍弟年幼,有什本事?府台大人太過抬愛了。隻是舍弟經年離家,家父想念的很,明日便要將他送回家中,以慰父心。府台大人厚愛,方經隻能代舍弟心領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