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怒氣勃發,重重一掌拍在座旁小案上,瞪眼看著那不僧不道不冠不履不發不禿的所謂國師,道:“你是何人,敢到我家放肆!”
他力氣用的太大,幾至小案傾覆,案上茶碗卻是翻了,一碗亮紅濃茶潑濺出來,茶香四溢,飄在堂內。堂後隔間內等著侍候的婢女急匆匆出來,收拾了翻到茶碗,換上新茶,又轉向隔間,向身邊同伴道這客人哪裏來的,惹向來氣性甚好的狀元老爺發這麼大脾氣!那同伴一時出了隔間,卻又向道旁另一位婢女說了這話,如此一傳二二傳三,這句話竟在新都桂湖旁楊家狀元府邸中一路向西,傳到了府邸西側石榴閣裏。
石榴閣中好大一片地方,除幾處稀疏疏亭台樓閣外,有假山流泉,池塘碧草,竹影婆娑,古樹盤曲,小徑曲處通幽,鮮花四時著錦,以及一大片石榴林子。如今是七月中旬,石榴樹上果實已快成熟,微風吹來,棕紅色石榴隨樹枝搖曳,果香散落閣中。林前有一個亭子,亭中少婦嗅著果香,一時凝神蹙眉,一時又在麵前石幾中宣紙上提筆作詩。詩雲:
移來西域種多奇,檻外緋花掩映時。不為秋深能結實,肯於夏半爛生姿。翻嫌桃李開何早,獨秉靈根放故遲。朵朵如霞明照眼,晚涼相對更相宜。
她這首詩寫的卻不是眼前景,而是五月間石榴花開時的種種盛景。剛寫完最後一句,就見一個婢女急匆匆趕來,在她耳邊稟道老爺讓午間來的那幾位奇怪客人惹的發火了!她心裏一陣怔忪,手裏略重了些,在“宜”字後麵拖出來好長一段墨痕。
這少婦就是黃娥了。原來那日夜間,她與楊慎夫婦二人客居在成都王方經府邸廂房裏說了好一會話,困了睡下,次日早晨起床後,梳洗完不久,就聽身邊伺候的婢女說道昨日才歸家的王家老爺三兄弟,不知為何夜裏卻不辭而別了。楊慎黃娥麵麵相覷,都覺奇怪,遂相偕了到王方經居處問個端詳。
王方經黃氏夫婦也起床不久,見楊慎黃娥來訪,趕忙迎進內堂,四人坐下後楊慎剛問起王方旋不辭而別事,王方經就拍案大罵:“這小畜生!你就是想父母時,天明了給我說自然派人打點好了送你回家……卻隻留下那幾行字,不管不顧就那麼走了,果然是山裏放野了,沒有一點禮節……”黃氏本來因王方旋走了悶悶不樂,聽王方經又破口大罵,心下更是不耐,反唇駁罵道:“你才是老畜生哩!三哥兒那麼伶俐聰明個人兒,怎麼就不知禮節了?一定是你個老古董,整日家板個臉,三哥兒好容易到成都一次,還沒享福生受呢,就讓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訓罵一頓,別說他少年人臉薄,就是我,也早想回閬中老宅子裏,留下你當老爺作威作福去!”
楊慎黃娥早知黃氏馴夫有術,這時見她當著他們夫婦麵叱罵丈夫,雖然他們兩家相熟的很,但黃氏竟如此不給王方經一點麵子,這般悍勁,確實少有。而王方經竟不能還口一詞,隻是漲紫了臉,反複不停道:“我怎麼作威作福了……”他們夫婦兩不約而同想起蘇東坡調戲陳季常那兩句詩來:“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齊齊莞爾。黃娥又看著楊慎,嘴角含笑,眉毛微挑,眼神慧黠,楊慎知她意思是說:“看黃姐姐那威風,王子庸那狼狽,哼哼,我可要學了……”他正啜了一口熱茶,突然噎住,滾在口唇間燙的厲害,不由一口噴了出來。
王方經黃氏齊齊側目,楊慎訕訕,隻道:“無事,無事,被茶水燙了一下……”又叫身旁婢女換了一杯茶來。他問王方經討了王方旋所留信箋看,王方經氣鼓鼓遞他一張紙,道:“這小……就幾行字……”怕黃氏又罵,不敢再說下去。楊慎接過紙來,看上麵果然寫的簡略:
大哥、大嫂:我想父母,在成都也左右無事,這就回閬中老家了。回家路途,我也熟悉,大哥大嫂不必牽掛。之後不過一月內,我就要奉師命到塞北與個和尚論道,行前如有時間,再來看望哥嫂。又及,還望哥嫂給狀元郎和黃娥姐姐說一聲,沒有當麵辭行,他們莫怪。並謝謝黃娥姐姐贈我綠玉。狀元郎很好,他要喜歡大牙小牙歌兒時,再有機會,我唱給他聽。三弟王方旋字。
楊慎見信上竟還提到那大牙小牙歌兒,嘴角又浮起笑容,想道這王家三哥兒如此直樸可愛,讓人怎不喜歡?又聽一旁黃氏竟抽抽噎噎哭了起來,道:“三哥兒一個人上路,成都到閬中路途又遠,很有些偏僻難行的地方,遇到賊匪劫道怎麼辦?他那麼弱弱小人兒,怎不叫人擔憂!”黃娥一邊勸了幾句。楊慎卻想,王方旋還叫弱小,他那般本事,強盜賊匪莫碰見還好,碰到了誰劫誰的道還不一定呢!想著,越發笑的古怪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