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慌忙推了道:“啊呀,我們兩個要這麼多銀子幹什麼……你還帶了那許多糧食,還有布匹,也不知求問誰要的……方,方哥兒,你不必掛憐我們,隻要自己過好,銀子你收回去,你是哥兒,怎麼能身上不帶些錢呢?”王方旋見她推辭,跌腳大發脾氣道:“給你你拿著就是。我要求問誰去?自然有法子供了你們用度!你若連我的都不要,就做針線活一輩子麼?眼睛怕都快要做瞎了,到時誰管你來著?”又打量屋子,見香龕上掛一張觀音像,上下半邊自肩膀處裂開一道縫子,用漿糊細細粘在一起。那張觀音像本是他上次被王富彭氏以及王方經審賊樣審過後,來這院子生悶氣時見了後撕去的,這時看又粘在一起掛上,更是生氣道:“怎麼又把這張紙畫觀音貼上了?早說求她沒用……我是修道的,我師父最討厭這些佛家偶像,你老拜著她,是想我再不來了麼?那我走就是!”抬了腳轉身欲走。
金娘趕忙攔住,轉身且對楞著的安氏道:“哥兒給的你就拿著,孩子一點孝心,你就好意思往出推麼?再說姐姐你這一向身子不好,也要著實補補了。”又對王方旋道:“方哥兒你也是,娘兩個說話這麼衝幹嘛?姐姐天天盼著你,要說瞎也是哭瞎的。就拜個菩薩還不是求你好好的,你師父學道,還管天下人都拜菩薩麼?”安氏聽了她這話,也回過味道:“是,是,哥兒給的我收著就是,我們也用不了什麼,隻攢著哥兒娶親時幫襯點家私。”
王方旋臉上訕訕,哼一聲道:“我娶什麼親,一個人學道逍遙好著呢。隻是你眼睛真不好麼?不早說山裏采點草藥磨成汁,點上就好。”轉身又坐在一張椅子上。金娘道:“姐姐眼睛,還不是想你時哭壞的……”安氏皺了眉罵道:“就你話多,我好好地,哪裏眼睛壞了?”又對王方旋笑道:“怕還吃飯吧?哥兒坐著,我跟金娘出去收拾點菜蔬。”金娘推她道:“有我呢,你收拾什麼?娘倆好好坐著說一會子話罷!”
丫頭知機,也要跟著金娘出去,又聽王方旋道:“你……且莫走,二娘唱曲子好聽,我多少日子倒想著聽二娘唱曲子呢,你也陪著聽聽罷。”丫頭一愣,看金娘自出去了,就知道時叫她,扭捏著尋條凳子坐下,卻是三條腿的,坐不穩,安氏見著,遞給她一條好凳子,溫婉笑笑道:“好俊俏的女娘!”自己起身,轉到床上坐下,笑道:“多少日子沒唱過呢……嗓子也老了。哥兒想聽,說不得勉強唱一曲吧!”
她輕輕嗓子,展喉唱道:
“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來散心到荼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萊洞裏。蹙金蓮紅繡鞋,蕩湘裙嗚環佩,轉過那曲檻之西……”
這曲子丫頭還在家時倒也聽過,是元人白樸雜劇《牆頭馬上》中的一段。她在王方權院子裏時,聽一些下人婆子說王家私事,安氏原本是個跑江湖戲班戲子,為王家家翁王富看上娶了做小妾,這時聽來,安氏想是年紀大了又許久沒唱,嗓子著實有點沙音,卻為曲子添了不少本沒有的蒼涼意,就似春日裏落紅陣陣,遠山如煙,孤單人兒等了許多年,蹙眉眺望,那想見卻見不著的又在哪裏?丫頭聽了,也不由打動心事,傷情起來。又見王方旋坐於椅子上半閉著眼,似睡未睡,隻有雙腿微微抖動。
安氏唱了幾曲,最後到曲牌名為【幺篇】的幾句:
“榆散青錢亂,梅攢翠豆肥。輕輕風趁蝴蝶隊,霏霏雨過蜻蜓戲,融融沙暖鴛鴦睡。落紅踏踐馬蹄塵,殘花醞釀蜂兒蜜……”
“蜜”字剛落音,她咳嗦幾聲,蒼白臉上著了點紅,不好意思道:“年紀終究大了,有些音跟不上去了呢……”丫頭看王方旋閉目呆著,神情怔怔,眼角處似乎噙了些淚滴,又似乎沒有,良久他方睜眼,眼神迷蒙,就如一泓秋日晨時湖水般,有一會,才勉強展顏笑道:“誰說二娘年紀大了,曲子唱的,我再沒聽這麼好聽的了。在山裏時,就睡著了,也隱約能聽到二娘曲子聲呢。”
這幾句說出,安氏終於忍不住抽噎起來,顫聲道:“兒啊……哥兒啊,二娘想你的緊呢……”王方旋站起,走到床上握著安氏手道:“你看你,正唱曲子呢,怎麼又哭起來了?我這不好好地在你眼前麼,想時多看看就行……”又用袖子抹去安氏臉上淚水,且為她整理青絲,溫聲道:“怎麼這一年又多白頭發了。以後多買些魚肉吃吃,補補身子,用度你莫操心,我有法子。”安氏怯怯問了:“你一人在山裏,家裏生意也著不上手,你有什麼法子……”王方旋笑道:“我自有法子便是。那觀音像……你心裏念想,要拜就拜罷,隻是我前日一時撕爛了,今日回去再畫一幅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