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娥仔細上下看了看王方旋,見他並不像說笑,不由歎息一聲道:“你可真是癡人有癡福啊!”她不停搖頭,給王方旋講了些倪瓚行跡。倪瓚元末吳中常州府人,字泰宇,後字元鎮,又號雲林居士、雲林散人、雲林子、懶瓚等,他一生前半生富貴,晚年潦倒,性子極迂執孤絕,清高迥出塵俗,又極好潔淨,身上衣服發髻上頭巾日喜數次,並屋子前後樹木也數日便要清洗一番。他以書畫聞名當世,卻孤傲不為塵俗所染,元末盤踞吳中的吳王張士誠之弟張士信,差人拿了畫絹請他作畫,並送很多金錢,他大怒道:“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撕絹退錢。後他泛舟太湖碰到張士信,被痛打一頓,他其時卻噤口不出一聲,後有人問他,他道:“一出生便俗。”他又曾作一詩自述其懷“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令名。”明興後,太祖洪武皇帝曾召他進京為官,他堅辭不赴,有詩句雲“隻傍清水不染塵”,誌向孤絕好潔若此。
倪瓚的畫,他曾自言雲“吾作畫,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逸氣耳。”逸氣何在?見於水無波興、林無花發,無人影交雜,唯寂寥荒寒無際無涯;無煙火色相氣,隻迥地荒天,無春花之盛夏荷之趣,隻有秋晚蕭疏高曠,冬晨幽冷深寂。正合他的心性誌向懷抱。
黃娥略略講了些倪瓚生平事跡,微微點頭道:“我朝近年來,吳中頗出了些知名畫家,如沈周沈石田、文徵明文衡山、唐寅唐伯虎等,便是他們,也對雲林子這位同鄉前輩畫中之境,瞠目其後。現今南北兩京,並江南一些富貴人家,無不以家藏雲林書畫為榮,他的寸幅畫卷書素,都值上千兩銀子,中等人家一門幾十年積蓄怕還不夠呢。”又想起往事,悠然道:“我隨父在北京時,也見過些他的書畫,其筆意造境,果然如空穀幽蘭、皎皎明月,清清楚楚分分明明,疏疏淡淡幹幹淨淨,石中沉睡白玉、青山深鎖碧雲,淨瓶水亦幽謐、人往何處去尋?太……太潔、太淨、太孤、太絕、太高、太曠、太遠、太幽……”
王方旋聽了,也不由對這位前輩大畫家為人為畫悠然神往,又抿嘴哼一聲道:“誰若要打我啊,我便殺他個幹淨。留一個才叫俗呢!”黃娥聽了怔怔。她看王方旋描摹幾副畫作,與屏風上原畫頗有不像,原畫上八幅人物,中間筆力曲折處多有模糊不清的詭譎意,斬龍仙人似笑非笑、采藥女子眼波媚生,鵝籠旁男女神情更是令她眼紅心跳,似乎剛房事後,女子眼神慵懶,又似乎帶著渴望期盼,要雲雨二度,男子眼神更是奇怪,眼珠碧綠,似乎是在譏誚的笑著什麼,又似乎一個閃著綠光的深洞,裏麵有人呼喚著“來吧,來吧,來這極樂之境吧……”她隻看了一會兒,就有眩暈之感。
這些在王方旋筆下全是不見。其實,倪瓚平生不畫人物,然而他的筆意卻分明傳到了王方旋所畫這幾幅人物故事畫中,畫中道姑仙人書生老婦,甚或兩隻大白鵝,都眉目清楚疏淡,眼神容貌乃至身形,都有一股要遠離而去的棄世感,又都孤傲冷絕,不帶一點俗人煙火氣。他筆法還嫩,但於倪瓚畫意著實學了八九分,剩下的一二分卻是倪瓚也沒有的殺意恨意。黃娥又比較了一番畫屏原作與王方旋臨摹三幅半,歎息一聲道:“方兒,你鶴師父可謂倪雲林及門親授,你也是他的再傳弟子了!這般機緣,世人多少癡於畫的要羨慕死呢……”說著,她突又蹙眉,想到倪瓚晚年困苦,竟至死的無聲無息,心裏暗道:“太孤為世憎,太潔惹人厭,方兒為人可莫要學了雲林子,若不然……若不然以浴者沐者身之察察,又如何能為物之汶汶所容?就有些殺意恨意,以世間蒼茫之大,又能抵得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