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大半時間,他倒是在體察白點行動中度過,定中無長短,不覺間天就亮了。卯兔辰龍相繼,很快太陽升過樹梢,光線打過枝葉,斑斑點點灑在樹木深處,別有一番清新幽靜醞釀在山林裏。一葉扁舟,在秋江晨霧中穿梭而行,很快泊在山這麵江邊淺灘上,一行人影霧中模糊下了船,又一頂軟轎從船中抬出,一人上了轎,向山林裏行來。轎旁別有兩人,也隨行著自山中小路攀爬。
辰時剛過,軟轎和轎旁兩人就爬到了半山腰,王方旋此前日日遊在錦屏山中,與山中草木氣息熟悉之至幾融為一體,這時坐在山頂閬風亭內,神思順山中氣息而下,片刻即知,轎中坐著黃娥,旁邊跟著楊慎,另一人他以前也好像見過,隻是一時忘了名字。黃娥坐轎,楊慎與那人步行,又過幾炷香時間,離山頂閬風亭就要到了,王方旋忽然想起昨晚上黃娥講倪瓚行跡時,說於他的倪瓚所作一首曲子,興致大起,不由長聲誦唱起來:
草茫茫秦漢陵闕,世代興亡,卻便似月影圓缺。山人家堆案圖書,當窗鬆桂,滿地薇蕨。
侯門深何須刺謁,白雲自可怡悅。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
唱罷,他複又長嘯,這是告訴楊慎,他知道他們來了。
長嘯聲中,軟轎中黃娥、轎旁楊慎和那人,一時行至閬風亭前。王方旋看他們來了,停了嘯聲,一身白衣,腰挎長劍,頭頂上兩條帶子垂下,飄在腰間,一如楊慎剛見他時模樣。楊慎方巾襴衫,做個秀才打扮,爬了小一個時辰山,不由麵紅氣喘,臉上汗漬如流。他停下腳步,從轎中黃娥手裏接過一方手巾,略擦了擦汗,又急喘幾下,調勻呼吸,又看了看太陽,離巳時還有些時間,遂向亭中王方旋一拱手,朗聲道:“方哥兒,楊慎幸不負約,這就向你道歉來了!”
王方旋也是爽朗一笑,起身到亭外,道:“狀元郎,還算你不是山中耍賴小猴兒,是個好人!”黃娥恰好踏出軟轎,聽王方旋這一句話,不禁抿嘴笑了起來。她這日鵝黃衣裙,淡青背子,頭上還是一窩杭州攢,莞爾淺笑,風韻悠然與山林氣息相和,王方旋看了不由心中又是一蕩。
楊慎聽了王方旋這話,也不由苦笑,順手拉過身邊那人,對王方旋道:“方哥兒,這位黃三破黃都頭你也見過,那日江中我甚得他相助才能追上賊人,便今日,沒他相扶,這錦屏山啊,我有得爬呢!”原來楊慎在新都時,黃三破一日尋來尋到他家裏,說時那天幫著楊慎勸阻胡熊花三娘爭鬥,不想惱了同知,尋個理由,竟把都頭職位革了。黃三破賭賬嫖賬一堆,隻靠著都頭那點名頭俸祿支應,一時革了,賬主不免蜂擁上門,鬧得他灰頭土臉不得安靜。沒辦法隻能找到楊慎門上,一是想討個情麵借點銀子還賬,二是左右他隻一人,看著成都待不住了,想央楊慎收在門下,在楊慎身邊討個事做。楊慎一來念他當日確實相助有力,二來看他其實頗知世情、辦事幹練,又諳熟江湖那些伎倆路數,此後那件事頗用得著他,就給了他幾十兩銀子還了賬,又收他做個親隨。不免又囑咐幾句,說楊家門風甚嚴,就他不可仗著楊家名聲出去倚勢欺人,行為也謹嚴點,賭嫖最好戒了。黃三破滿口答應,楊慎卻知倚勢欺人他為人小心,應該不會,但賭嫖二門,卻應絕難戒了。但人無完人,至察無徒,黃三破此人大體上可用,其他細行楊慎也不想深究了。
他也隨楊慎到了閬中,隻是王方旋並沒注意楊慎隨從下人,對他就見了也視而無感,等於不見。這時看黃三破穿個碎花小錦交領衫子,頭上帶個六合帽兒,佝僂身子,舔臉笑著,露出一口糟爛黃牙,人品猥瑣,王方旋皺皺眉頭,略略向他打個招呼,就轉身先向亭裏走去。楊慎黃娥跟著走向亭中,黃三破很是知機,早早招呼了轎夫抬著空轎向遠處山裏空地上歇息,等著楊慎黃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