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十章 非萬觶我求(2 / 3)

五岸侍者心知不妙,身形急追,不過眨眼已攔在五人前方,借著淩空之勢,僧袍同時鼓起,轉袖,承掌,變拳,直接對上五人的拳頭。

“砰!”五聲合為一聲,雙方各自縱開。

五岸侍者心有顧忌,怕夜多部眾再要發難,落地之後均是防守姿勢,下盤穩定,拳架拉開。

夜多部眾卻收了架勢,甩拳頭的甩拳頭,扭脖子的扭脖子,仿佛剛才的絞鬥不過是自家兄弟在自家後院比劃一般。

“我四十五招。”莫東歸瞥了戒香一眼。

“三十八招。”羅織空繼道。

“三十七招。”慕容維笑起來。

“三十。”盛之厚摸鼻子。

“你們不要看我!”盛春對自家兄弟整齊劃一看過來的視線非常之不滿,“我三十五招啦!”

“噫?”四人同時偏頭看向添岸。

盛之厚輕喃:“你囉嗦了一大堆,又比我們遲,怎麼可能和添岸過上三十五招。”

添岸被他們盯得頸後發寒,慢慢收了拳架,垂眸:“小僧的確與蘭若過了三十五招。”

“沒騙你們吧!”盛春洋洋得意。

四人異口同聲:“切——”

他們輕鬆,有人卻臉色難看。五人,五岸侍者,短短幾十招,居然不滲半點水分。何況,這十人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響,甚至可以說是寂寂無名之輩,而幾位寂寂無名之輩剛才所展示的武學造詣,卻與江湖一流高手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止七破窟,這七佛伽藍也是藏龍臥虎之地。

更甚者,七破窟五人剛才竟然想擊毀千佛閣橫梁,擺明了拆屋。

獵塵教教主表情不動,眼底一抹流光飛逝而過。

句泥淡定自如,不愧得道高僧之名。七位禪師立於後方,初時也是八風吹不動,直到夜多部眾要毀閣時才歎氣的歎氣,搖頭的搖頭,微笑的微笑。

適時,五名武僧遠遠跑來,轉眼已到眼前。一名武僧道:“稟主持,七破窟一行已下熊耳山,門徒上山時,他們正在江邊架橋。”

“架橋?”開口質疑的是武當掌門虛秋道長,“他們如何在江上架橋?”其實是想說:現在才架橋,那要等他們過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武僧看向句泥,得他微微垂眸後,轉向虛秋道長恭敬合掌,清晰的聲音讓在場眾人皆能聽到:“七破窟先派四人引舟渡河,這四人身負百丈長繩,到對岸後,四道長繩兩兩對開,在江上架起四道繩索,他們便是踩著這四道繩索渡江。”

獵塵教教主突道:“昔有達摩一葦渡江,今日七破窟以四索渡江,本座倒真想瞧上一瞧。”他側耳聆聽,驀然一笑,“來了。”

不過片刻,隱隱鈴聲響起,叮當,叮當,像水晶滴落,似玉壺傾倒。鈴聲漸近漸碎,叮叮當當,竟比獵塵教紅衣侍者足上的鈴鐺還要清脆動耳。

遠遠樹梢依稀有紅影翻飛,定目細看,眼力不錯之人才發現那是一群身著絳色紅裙的秀麗女子。轉眼,絳裙女子已達千佛閣,翻飛落地,似天墜紅蓮,叮叮當當,叮叮當當,聲動而不亂,聲響而不燥,足下輕動,婉然有調。

分層站定後,為首女子嫣然一笑:“小女子菊紗,見過諸位英雄。我家窟主們磨磨蹭蹭的,上山還需要些時候。久等無趣,就讓我們展現一些梨詞小技,為諸位英雄唱一曲《西遊記》。”

她說到“我家窟主們”時,三分嬌嗔三分薄責,再帶四分無奈,倒讓人分不清她在七破窟的地位如何。

“奇巧技,不知羞恥!”冷哼從人群中傳來,眾女齊刷刷移目看向發聲之人。

“原來是峨嵋劍宗的奈何師太。”菊紗溫婉有禮,眼中不見一絲諷刺,隻道:“知不知羞恥,也要試過才知。奈何師太,小女子鬥膽,貴派主修劍宗,可否請貴派破一破我等的陣勢。如果能破,這《西遊記》我們就不唱了。如果不能破,還請奈何師太淡淡定定,聽完我們為諸位英雄準備的、打發時間的……”語氣一頓,調子變輕變滑,轉為低回淺唱的慢諷,“奇、、巧、技!”

開始了……各門派心知七破窟此舉必有用意,但多數冷眼旁觀,並不出聲。畢竟,她們都是女子,峨嵋劍宗亦是女門徒多,讓女子們先行爭鬥,也可從旁觀察七破窟的實力。

奈何師太見四周靜默,又豈會不知他們的心思,當下冷笑:“好,就讓老尼先一步會會七破窟。”

菊紗微笑:“我們有七人陣、九人陣、十二人陣,不知奈何師太以幾人來挑陣?”

“碧清,碧海,你們去會會七破窟的七人陣。”奈何師太偏頭,身後走出兩名二十左右的年輕道姑,口稱:“是,師父。”

菊紗歎氣,左右顧盼,隨即便有七名絳裙女子走出,七雙眼睛打量奈何師太和碧清、碧海,舉袖掩唇,笑聲低回。

“你們……”菊紗沉下臉,“不要輸得太難看。”

“是,菊紗姐姐。”七女脆聲笑應。

碧清、碧海足下輕點,翩然躍入場內,身姿縹緲,頗有仙風。

七女彎腰解下腳踝上的鈴兒交到菊紗手中,飄然前行,將碧清、碧海圍成半圈。紅袖驀抬,手中皆出現一柄一尺五寸長的短劍。

碧清、碧海眼神交彙,仗劍迎向七女。左三右四,將七女繞成的半圓斬成兩段。

峨嵋劍宗以輕靈見長,碧清、碧海的劍法顯然盡得奈何師太真傳。反觀七女,雜亂無章,又沒有互相配合,哪有陣法的精髓,不過袖舞裙飛,翩然如蝶,久看之下,倒成了花拳繡腿。

劍聲鏗鏘,千佛閣外,眾人隻聽得滿耳叮當。

獵塵教教主卻微微挺直身體,緊盯七女雜亂無章的劍法,若有所思。眼角餘光向菊紗一掃,輕道:“百尺沉潭,懶螭香酣。”

站在菊紗身後的莫東歸聞聲看來,眸光流傳時,右掌輕扶胸口,向獵塵教教主微微行了一個恭禮。

紅衣侍者瞪眼欲怒,教主白袖一拂,笑著靠回椅背——峨嵋劍宗贏不了。

奈何師太的臉色也頗為難看,因為她發現自己的門徒與七女纏了一刻工夫,卻一點勝跡也顯現不出來,就像被一團亂紗纏住手腳,劍法顯得越來越淩亂疲憊。

“喝!”七女齊喝倒縱,劍光映日閃爍,在空中繞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前三後四,劍尖直向碧清、碧海刺去,碧清、碧海橫劍抵擋,卻不料七女的劍尖竟是指向彼此,三女刺向四女的紅袖,四女挑向三女的足尖,劍芒於空交彙,似犬牙參差,兵刃相臨,又似流光掠空,乍合乍離。

瞬間大挪移,七女已換了位置。再看碧清、碧海,臉色微紅,氣息微喘,但持劍護體,身無傷痕。

風起,四五片月白色的袖布隨風揚起,揚得奈何師太的臉色由青轉黑。

碧清、碧清的袖子被絞得一團碎,裏衣卻不傷分毫。

“奈何師太,請笑了。”菊紗將足鈴逐一放到七女掌心。

七女係好足鈴,其中一人道:“怎樣,菊紗姐姐,沒有輸得太難看吧。”

奈何師太的臉由黑轉白。

原來,菊紗方才所言“不要輸得太難看”,是指不要讓對方輸得太難看。

啪啪啪啪!側方傳來掌聲,獵塵教教主浮起淺淺笑意,揚聲道:“本座可否請教菊紗姑娘,剛才是什麼陣法?”

菊紗垂首回禮,“請教不敢。那是我窟夜多九陣之一:螭咬。”

百尺沉潭,懶螭香酣。憑你攪亂潭水,睡螭不動,陣亦不動,一旦螭醒,利齒如刃,抬頭怒吼,刃齒切合,無論你多麼無堅不摧,也不過是螭牙下的一點碎物。

獵塵教教主眯起眼:“七人螭咬與九人、十二人之螭咬有何不同?”

菊紗揚眉一笑,反問:“一歲獸與三歲獸、百歲獸有何不同?”

一道冰芒閃過教主眼底,他昂頭片刻,驀然笑道:“中原女子果然伶牙利齒。”

菊紗隻笑不言。

無人開口,突然間安靜下來。

枯等的確了然無趣,得得禪師輕誦佛諾,狀似對句泥說話,其實讓所有人都聽到:“主持師兄,如此枯等無趣,倒不如聽聽《西遊記》。”

句泥點頭。

得得禪師看向菊紗。菊紗卻嘟起嘴:“原本為諸位英雄準備了《西遊記》第五本:驚遭女兒國,又遇火焰山。不過看這時辰,隻怕是唱不全了。”

得得禪師誠懇道:“但唱無妨。”

菊紗歪頭:“你說的?”

“是,是貧僧說的。”得得禪師無奈搖頭,他的語氣有點像長輩輕哄負氣的小兒一般。

菊紗傾顏曬笑,麗容無雙,又帶些憨態純真,似陽春三月盛開的白玉蘭。

“天真爛漫!”句泥對武林同道笑言,不過聽在他人耳中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

說唱戲,七破窟倒還真的唱起來。各門派看得也認真,原因無他:鐵扇公主與孫悟空的打鬥可是真功夫,那輕功,那兵器,那詭異近妖的身手,無不讓人心中暗暗戒備。

就在悟空一棍子打向鐵扇公主時,唐僧上場了。

一聲鼓點走一步,唐和尚慢慢悠悠踱到悟空身後,道:“佛有慈悲心,得饒人處且饒人。她已被你打敗,取了芭蕉扇,你放過她吧。”

悟空收棍冷笑:“師父,我看你慈悲的不是佛心,是色心。前日打那豬妖,怎不見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頑徒,為師也說了,得饒人處且饒人!既然是豬妖,能不饒,就不饒。”

“切——敢問師父,你修的是哪門佛?”

“無量——壽佛!”

鐵扇公子趁師徒二人爭執之際縱身掠起,隱入絳裙女子身後。悟空一見,轉棍嗤笑:“這下好了,她真的逃了——”

“芭蕉扇可有到手?”

“到!”

“甚好!我們趕路要緊。”

“……師父,那邊是女兒國,我們剛從那裏逃出來。要過火焰山,走這邊。”

“為師想再去和子童道個別。”(注:子童乃女兒國國王之名。)

“你不怕再被她招為國夫?”

“那日多虧你救得為師,不過走得太急,沒給子童留點信息。”

“……你是想被她追上吧?”

“阿彌陀佛,為師一心向佛,但求真經,怎會受那紅粉骷髏的迷惑。”念經,念經。

“請師父上馬休遲緩,眾神人緊護攢。龍馬又奔徒弟每歡,到前途更無妖怪斷。天地知,佛法寬,敢著你同住涅槃!”悟空握起唐僧的手,“走——”縱身掠起。

唐僧被悟空提著走,卻一手向後伸開,麵向女兒國,神情悲痛,不忍離開。

眾僧表情可圈可點,嘴角抽搐的,眉心跳動的,神情木然的,滿臉通紅的……當然,更不缺八風吹不動的淡定,就如句泥,就如七殿禪師,就如兩位。

各派目瞪口呆,顯然不適應這種場景變化。

獵塵教教主卻看得津津有味。當唐僧被悟空拉走卻麵向女兒國時,他撫掌大笑,根本就當是看了一場醜劇。

賀夏景站在武當掌門身邊,澹台然與他並立。看清唐僧的容貌後,澹台然上前一步,眉心擰起。

“澹台兄?”賀夏景輕疑。

“唐僧……”他睜大眼,意欲追上去。

“那是七破窟部眾,非我佛門門徒。”手持不落佛珠,氣度如靈台明鏡的洞山禪師在他身側笑道:“蘭若入戲太深了。”

“那個和尚……”他還想說什麼,張張嘴,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脫口的話反而吞了回去。尋思片刻,他轉問洞山禪師:“禪師,貴伽藍是否有位筆夢師父?”

“筆夢?”洞山抬頭回憶,將記憶中的門徒搜尋一遍後,搖頭,詢問雲照禪師,“師兄,伽藍中可有法號筆夢的門徒?”

“不曾。”雲照答得幹脆。

洞山轉向澹台然:“蘭若可是在尋找故人?”

“不……沒什麼……謝謝。”他擺擺手,表麵上掩飾過去,心頭卻浸入寒意。如果筆夢僧人都是假的,那她對他的欺騙豈不是早有預謀?她……她究竟想讓他幹什麼?

唐僧,分明就是一張筆夢的臉!

洞山見他不願多談,也就不再多問。移目之際,第二隊武僧飛快跑來:“稟主持,七破窟眾人已渡江,正在上山。”

日頭漸升,眾人早已等得心浮氣躁,聽到稟告立即安靜下來。功力高深的凝神細聽,入耳的,依舊是風入鬆般的細碎鈴聲。

鈴聲還在山林之中,卻有四道身影旋踝而來。兩男兩女,懷中皆抱有一琴。他們席地而坐,琴枕於腿上,勾起商弦羊角之音。曲聲先是單調,西樓人靜夜,鍾磬兩三聲;隨後急如溪泉,因聲含香氣,其韻流水音;再次為梅雨浠浠,和著忽輕忽遠的細碎鈴聲,其聲如色,而色如秋水寒。

十六名彩衣女子踏草而來,長裙授帶,香風陣陣,形如飛天,身姿如舞,踩著樂拍漸至漸近。眾人被其美妙絕倫的舞姿吸引,等回過神,才發現她們後麵靜靜走著兩隊人馬,男子青衣,行左,女子杏白淺紅的染色束腰裙,行右。

一名男子走在中間,手持一柄三尺寬的水墨綢麵鐵骨傘,傘下墜數張金鉑,灼灼刺眼。

十六名彩衣女子舞近後,身姿一收,琴聲止,步伐停,萬籟倶寂。

菊紗不知何時立在一名琴師身後,嘴唇微啟,一道長吟似抽絲的蠶繭,細細綿綿吟唱而起:“啊——”

無詞,隻那時細時粗時長時短卻始終沒有盡頭的“啊”,已唱進眾人耳中,勾進眾人心底。

驀地,樂起。

彩衣飛翻,香馥彌散。

受天之祐,神化四方,神至靈爽,神坐雲翔。

天饗神歌!

青郊啟蟄,和風習習,芬流紫宸,惟皇是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