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局甫開始,各門派的心就已經提到嗓子眼。他們悲慛地發現,怎麼第一口氣就讓他們喘得這麼陰雨綿綿呢?賀夏景好歹是他們的南武盟主,武林魁首,人人馬首是瞻,這種高手中的高高手通常不是用來壓軸的嗎,不是用來做最後的殺手鐧嗎,不是傾城一戰定勝負的嗎,卻跑去衝鋒陷陣是怎樣?
眾人憋氣,賀夏景對桐雖鳴卻無輕視之意。在千佛閣外圍出的空地上,他對桐雖鳴抱拳一揖:“請教!”
“不敢。”桐雖鳴嘴動身不動,冷麵嚴眸,貌似目中無人。
各門派不高興了,對南武盟主能勝出這一局,他們是打心底肯定的。
場內,兩人各自吐了兩個字後,身影轉瞬交錯,不拉花架,不多廢話。
高手過招,拚的是實力。賀夏景內息屬寒,拳掌之間夾著浸涼入骨的寒氣,能使水凝冰。桐雖鳴練的是《大聖應化功》,純陽內力,正與賀夏景打成平手。兩人須臾之間已過百招,衣袍鼓蕩,氣勢嶙峋,令人間不暇喘。
就在各門派屏住呼吸時,兩人突然拉開距離。
誰勝誰負?
桐雖鳴衣袖一動即收,使出大聖應化第二式——地湧伏藏!
賀夏景雙瞳一縮,將內力提到九層,迎風擊出一掌。
肉掌相擊於空中,兩人已成犄角之勢。
各門派莫不噤聲。他二人此刻是純內力的爭鬥,容不得半點分神,誰的內力綿長不絕,誰就是贏者。
兩人掌下的泥土開始出現龜裂。
驀地,兩人同時爆出一道輕喝,肩頭向前一震,雙掌分開,拔身躍起,借空翻之力化去對方的殘勁。落地之後,凝視彼此,靜立不動。
各門派勉強吸了一口氣,繼續提心吊膽地憋著。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放鬆,高手過招後的沉默通常也是最後的繳械,誰先吐血誰就輸。
賀夏景動了。他抱拳,說出各門派最不想聽也是江湖上被人用濫的兩個字:“承讓!”
桐雖鳴點頭,算了回了他的禮。
兩人各回陣營。七破窟無喜無怒,賀夏景身後,卻有小沙彌低聲問:“師兄,他們誰贏了?”
“平手。”句泥說出答案。
各門派麵麵相覷。他們憋了半天氣,等到的就是這個結果?悲慛之後,他們更淒涼地發現:腹內空空,饑腸轆轆。
世事難料,原來看高手過招也是一件體力活啊……
無論如何,第一局,平!
緊接著第二局,虛秋道長對黑木瞳。
身為武當掌門,虛秋道長算個異類。他三十歲接下掌門位,如今四十有三,白麵無須,為人……不苛言笑吧。說起來,少林和武當雖然各為其主,信仰不同,但他們的上屆主持和掌門、上上屆主持和掌門都是好友,偏偏到虛秋道長身上卻讓人跌足。虛秋道長和少林主持憂德大師不但不是好友,甚至見了麵也不瞧上一眼,完全當高僧是空氣。佛道之間多有辨詰,有人猜測虛秋道長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憂德大師不假辭色。
虛秋道長的兵器是拂塵,這是武當掌門的標誌。這柄拂塵並非道骨仙風似的白,反而是隱隱泛出金屬色般的黑,其柄由極北雪山鐵翅木製成,雕有五行八卦圖,塵尾用三百八十四根繩編製,暗合八八六十四卦,每卦分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每根繩由五根塵尾五根石蠶絲組成,軟中帶韌,遇鋼則彈。
黑木瞳用的是劍,雲龍劍。
虛秋道長見黑木瞳年紀輕輕已氣息輕沉,生出惜才之心,出手時略有保留。他以“行步撩衣”初試黑木瞳,黑木瞳避身閃過,水色銀劍瞬間出鞘,轉腕一記“玉帶橫腰”。虛秋道長拂塵一抖一絞,步走八卦,腰如蛇行,換一招“橫掃千軍”。黑木瞳刺劍入拂塵,卻如石沉大海,無力可借,立即抽劍回身,一片劍光如梨花千樹,重重密密以屏障之勢推向虛秋道長。
虛秋道長拂塵一轉,垂繩居然被他轉成一麵圓盾,眾人隻聽到“呼呼”聲響,拂塵與劍裏纏外繞,黑白交錯,好一番不識廬山真麵目。
漸漸,虛秋道長覺出一絲異樣。這黑木瞳是七破窟的人,既然被點名參加比試,想必有過人之處,但二十幾招下來,他卻覺得此人的劍法雖妙,卻隻算不過不失。看似劍快,卻總給人一種違和感,就像是……
思忖之間,虛秋道長已從“獅子回頭”改為“太公坐昆侖”,而黑木瞳的劍仍然在他身外五寸,劍尖芒亮,卻沒有一絲殺氣。
是了!虛秋道長分心一震——殺氣!
黑木瞳的劍沒有殺氣,就像一把沒開刃的劍,鈍劍!
想通之後,虛秋道長立即轉招“拭定乾坤”,又接“紫氣東來”、“追星趕月”,一手拂塵似團似張,似針似網,將黑木瞳的劍尖抵擋在自己五寸之外。越比,他的惜才之心越泛濫,尋思著不如就此拿下這名年輕人,讓他輸得別那麼難看。
虛秋道長心中主意微定,待要使用一記虛晃的殺招,黑木瞳卻直接將劍刺入他的拂塵內,電光火石之間,劍尖已劃過他的頸脖。虛秋道長飛快推出一掌擊向持劍的手,黑木瞳沉臂欲躲,但距離過近,抽身已經來不及,他悶哼一聲,銀劍脫手的瞬間用另一隻抓住,步履一閃,側躍旋身。虛秋道長同時轉身,兩人位置互換。
黑木瞳用右手拾起落地的劍鞘,左手歸劍入鞘,姿勢是說不出的行雲流水。
“我輸了。”他走回七破窟位置。
虛秋道長摸摸脖子,沒有傷痕。若有所思,他走回門徒身邊時眉心都是皺的。
倒是憋了一口氣到現在的各門派終於心落肚中,揚眉吐氣:贏了一局,小勝啊……
七破窟淡定如常。
黑木瞳經過計冰代身邊時,聽她問:“如何?”
“高手。”他回頭看了虛秋道長一眼。
“逗起來是不是很有成就感?”終老煙波扇搖啊搖。
“不著力。”他揚起眉頭,有絲索然無味的傲慢。
計冰代收了扇,低聲狠道:“你要是著力,他就血濺三尺了!”沒有殺氣的殺手不算殺手,是最好的花架子。
“……飲光窟主放心,他沒給錢,我不會做的。”
“……去休息。”
“是!”黑木瞳向厭世窟部眾走去。其實,厭世窟主就在軟椅上四平八穩地坐著,而他舍近求遠,隻是為了自己的傷勢著想。雖然是一掌小傷,他也不想一傷再傷。
咕——
嘎——
腹如雷鳴。
乘勝追擊!一定要乘勝追擊!各門派忍下腹中饑餓,將希望延續到第三局,這次是路清風對翁曇。
他們擦亮眼睛,忽視腹鳴,再拾鬥誌,偏偏空中飄起花紅柳綠般勾引人的香氣,聞起來像板粟燒雞和蒜爆牛肉……四下搜尋,卻是七破窟一行人端了托盤,正將食物分發到自家部眾手上,女子先吃,男子稍後。為了用食雅致,他們還拉出帳帷,搬出紅泥小火爐,公然在這清淨佛家地郊遊。最可惡的是,小桌子小碟子一應俱全,他們……他們究竟有沒有自覺,這是武林討伐大會,不是他們的秋遊會!
咕嚕——四處響起不約而同的腹鳴。
卑鄙,這是厚顏無恥的卑鄙!各門派幹咽口水,餓得兩腿像棉花也不認輸。
“飲光窟主!賀蘭若!”句泥開口,“時近午正,已是用膳時刻,餘下五局不如午後再進行?”
賀夏景看向各門派:“眾位意下如何?”
各門派初時點頭的人不多,但一想自己這邊的人腹中空空手軟腳軟,比武接不上勁輸了怎麼辦,於是紛紛點頭。
計冰代卻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終老煙波扇一搖、二搖、三搖,扇麵一轉,側身問:“你們意下如何?”
部眾們異口同聲:“憑窟主令!”
“你呢?”她問翁曇。
“你說怎樣就怎樣。”厭世窟主一如既往的少思少愁。
雙方無異議,午膳一事通過。
七破窟自備幹糧,原地等候,各門派移位伽藍膳堂。
等到了膳堂,看到滿桌子白飯豆幹白菜醃蘿卜,又想想板粟燒雞和蒜爆牛肉,各門派咬牙忍淚肚裏吞:不行,今日無論如何也要下山,他們要吃肉。
句泥為獵塵教和森羅姥姥各安排了一間禪室,不與眾幫派擠成堆。森羅姥姥原想叫上澹台然,他卻心不在焉應了兩聲,隨賀夏景一行去了膳堂。森羅姥姥並不勉強,在侍者的簇擁下施施然往禪房走,順道欣賞伽藍風景。
進了禪房,趁侍者打點午膳,森羅姥姥一拐杖鋤到徒弟麵前:“清風,你與那白頭小子可有勝算?”
路清風唬得腰肝一挺,腦中閃過翁曇的臉,色心再起,心癢如貓抓,誕笑道:“師父,他是七破窟夜多窟主,翁曇,江湖人稱‘雪彌勒’。他的醫術很厲害。”
“老身問你與那小子可有勝算?”答非所問。
“還沒比呢,師父。”
“那小子用毒如何?”醫術高超者多數會用奇怪藥物,森羅姥姥不得不提防。
“……徒兒還沒聽過雪彌勒大麵積用毒的傳聞。不過,他的銀針不容小覷。”
“聽說澹台然曾經迷上七破窟的妖女,可有此事?”
路清風睜大眼:“師父從哪裏聽說?”
森羅姥姥冷哼:“你的眼睛隻在美人身上。老身放你遊閱中原,有用的你不學,沒用的你學得倒快。”
“嘿嘿……師父……”路清風從侍者手中接過茶盞,狗腿似的獻上。
森羅姥姥將拐杖交給身後侍女,接過茶盞,端在手裏並不喝。權衡片刻,她道:“那些白道、正義之士多是假仁假義之輩,老身長居森羅峰,對七破窟的行事也略有耳聞。兩年前他們在光之定城鬧過一回,桐家小子對他們頗有微辭。下午的比式,你不能丟無色宮的臉。”
路清風微訝:“師父是讓我贏?”
咚!茶盞重重磕上桌麵,“難道你想輸?”
“徒兒怎敢丟師父的臉。”
“你資質絕上,武功也不差,白頭小子未必是你的對手。”
“是師父教導有方。”
“老身說的是實話,你拍什麼馬屁。”
路清風摸摸鼻子,端正臉色:“師父讓徒兒贏,徒兒一定不負師命!”
森羅姥姥看了他一眼,“我也沒說一定要贏。”
“……”
森羅姥姥端起茶輕啜。
“師父……”老人家玩徒弟很有趣嗎?
“隻要不丟無色宮的臉,是贏是輸你自己看著辦。”
“……”路清風俊臉一抽:老人家玩徒弟很有趣,不過他是被玩的那位。
在沒有食物中毒、暗中偷襲、密室粹死這類事件發生的前提下,各方麵都用完了午膳。
澹台然塞了一肚子的白飯白菜醃蘿卜,放下碗筷就想去千佛閣,卻被賀夏景拉住。他重新坐回去,以眼神詢問。
賀夏景皺眉注視半晌,這才道:“澹台兄可知,下午的比武事關重大。”
“知道。”
“澹台兄似乎有所顧慮?”
“什麼顧慮?”他傻傻地重複。
賀夏景見他神色認真,以為自己想多了,自嘲的一笑,將眼中的沉重感隱去,隻道:“澹台兄的對手是夜多窟主閔友意,此人武功詭變多舛,你千萬小心。”
“還很花心。”鄰桌有人出聲。
澹台然扭頭看去,從衣衫可判斷是廬山派門徒。“略有耳聞。”他實話實說。
“你與路清風師出同門?”賀夏景對森羅姥姥來的一腳仍有顧慮。
“不是。”他飛快否定,“因為他的師父和我的師父……是故交。”
“路清風此人……”賀夏景語有躊躇。
“賀盟主放心。”鄰桌的鄰桌的鄰桌,一人大叫:“如果路清風敢在下午的比武中藏什麼貓膩,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賀夏景笑了笑,給那人一個鼓勵的眼神。但他顧慮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提起路清風,通常第一個念頭是他的花心,其次是他的輕功,號稱“來象神造,去猶鬼幻”,武功深度如何卻鮮少傳聞。如今看來,他師承森羅姥姥,森羅姥姥的武功自然不凡,路清風學到幾成,是否青出於藍或勝於藍卻是未知數。而且,路清風是否會在比武中玩貓膩也是未知數。
澹台然突問:“路清風很卑鄙嗎?”
賀夏景歪頭:“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他不卑鄙,下午的比賽我們為什麼要擔心?”
“……說得也是。”賀夏景釋然,“路清風雖花心,倒也是個性情中人,既然是森羅姥姥命他比武,想來也不會太離譜。”
眾人點頭,又將餘下的幾局對手分析了一番,交流了一番,躊躇滿誌出了膳堂。
澹台然滿肚子問號,想避開他們先行一步找冰代問個清楚,偏偏笛姑娘趁著空隙纏上來,害他什麼借口都找不到。等他隨眾人來到千佛閣,七破窟除了幾名男子守衛,其他人居然不知去向。及至走近,卻聽到閣內笑聲隱隱,數名僧人苦臉立在閣外簷下,口中念念有詞。再近些,就能聽到“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勝色佛,南無樂意佛,南無大導師佛,南無大聖天佛,南無那羅延佛,南無樹提佛”,也不知他們念了多少遍。
眾人雖在吃飯,卻也暗暗派了門徒注意七破窟動向。好好的千佛閣,如今被七破窟占居,儼然成了妖魔窟,光聽那些輕而媚、徐而脆的笑聲,就知僧人為何站在外麵念經了。
佛門淨地,佛門淨地呀!
眾人不再靠近,就地等候步履稍慢的同盟。
當午後的醒神鍾震震敲響時,各方再度聚集千佛閣。
日光在空中劃下圓輪,抬頭直視時,金光如萬道針尖齊齊一閃,炫目奪神。驀地,彩蝶翻飛,紛紛從千佛閣內展翅而出。眾人恍惚之後定下心神,這才看清那群翩翩彩蝶是七破窟的彩衣女子。
各方歸位,第三局很快開始。
翁曇站在場中,一雙仿佛深淵般帶著強大吸引力的眸子盯著路清風看了半天。
他不動,路清風也不好意思先動。
在路清風看來,翁曇可能是在評估自己的實力,但翁曇是才色無雙的厭世窟主,眉目奇俊,被他盯著看也是一種享受,所以,路清風被他打量得心上飄鵝毛。
在眾人眼中,這是高手過招前的寧靜。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雨壓城城欲摧,氣勢!
翁曇到底還是動了。他扭頭對計冰代說:“地方太小。”
計冰代聳聳肩,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他轉看句泥,抱怨:“地方太小。”
句泥滿臉歉意,合掌道:“是枯朽考慮不周。”
賀夏景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點到為止的比武,如果夜多窟主覺得地方太小,可以認輸。”
他回望玩扇的飲光窟主,搖頭:“不行。”垂眸思忖,不及片刻再度直視路清風,以萬事好商量的語氣問:“你認不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