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外有人嗤笑。
路清風彎唇淺笑,反問:“你呢?”
“不認。”
“我也不認。”
“那開始吧。”他挽挽袖子,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路清風臉皮一跳,被他輕視的態度惹起一絲不快。師父就在他後麵坐著,就算他再怎麼花心花心,師父的臉一定不能丟。綺思一收,他沉下臉,“請!”
翁曇抬手,玉色手指之間金光流動一閃,赫然是兩根細長的銀針。他用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住銀針的針頭,雙臂交叉,呈探針下脈的姿勢。
路清風退後半步。
兩人同時動作。
蒼發黑衣快如疾電,轉腕沉肘之間滑針入。
一針鬼宮,二針鬼信,三針鬼壘,四針鬼心,刺正確可救人,刺過深則損人。何妖何鬼何福何禍,鬼門十三針!
路清風不敢硬接,以“百鳥銜華”擊向翁曇肩後大。然而,銀針細而密,層層不窮繞在他周身要上。兩人動作皆快,看在眾人眼中隻是一團虛影。驀地,路清風拔空而起,一聲清嘯,身影從翁曇上空滑過,其形無俱,其力無落,似飛鳥似鬼魅,正是他“來象神造,去猶鬼幻”的輕功。翻飛旋落的同時,他調動內息走過脈,凝於指尖,曲指一彈。
茲!
空中一道宛如蜜蜂扇翅似的輕響。
“天龍一指!”閔友意眼底一亮,瞬間卻悶下臉,身後部眾聽他碎碎嘀咕,“老子應該和庸醫換。”不過無妨,比完這場他還是可以找路清風切磋印證。
路清風露的這一手,已讓各門派刮目相看。
翁曇轉身收針,烏眸無風無波在路清風臉上蕩過,隨後抬起右手,寬大的黑袖上赫然出現一個洞。
他把手指對準透光的洞一戳。
對穿!
厭世窟主的眉心終於跳了一跳。這件衣服他很喜歡,耐髒又耐磨,麟兒也很喜歡,每次收衣服的時候都用香薰上半個時辰,現在袖子上破了一個洞,看上去很刺眼。冰代要他在二十招之內結束比武,要贏。剛才用了四招,他還有十六招可以用。
路清風的武功太討厭了,就算是天龍一指也不能指破他的衣服啊……輕輕把手指從袖洞抽出來,他狠狠一眼瞪向——句泥和一排高僧。
都怪這群抽筋的和尚!
路清風見他戳著衣袖發呆,以為他被自己突露的武功震住,不料他卻突然瞪向伽藍僧人,讓路清風一時摸不透他到底什麼意思。
翁曇不給他思考的時間,銀針再度襲來。這次,夾了些怨懟。
兩道身影交錯互換,轉眼過了六招。茲!茲!翁曇的袖子上多了兩個洞,與第一個洞並排,正好連成“一”字。路清風以“鸚鵡倒懸”之姿掠空而起,正欲一指彈向翁曇小腿,未料翁曇突然收勢直立,雙手背於身後,唇角微微勾起。
隨興一笑,天風神遠。
路清風落地垂袖,掩去彈指的手勢,胸口咚咚亂跳。他想邁前一步,左腿突然麻痛難忍,幾乎跪地。垂眼細看,腿上兩點銀芒,入五分。
“你輸了。”翁曇甩甩袖,折回自己的軟椅。
路清風終於無法忍受左腿的酸痛漲麻,跪倒在地。無色宮侍女驚叫“少主”,衝上前攙扶,將他腿上的銀針小心翼翼拔出來。
路清風的視線一直在翁曇身上。各門派以為他輸得不甘,又見他沒有親口認輸,正要叫喊“這局還沒完”,但路清風隨後吐出一句話,差點把他們氣暈過去。
他說:“也是美人。”
各門派很想大吼:我們所托非人!
三局打平,讓各門派對剩下的四局更加緊張。水月和莫東歸上場,他們完全沒底,不知道這兩人到底誰會勝出。水月是賀夏景的大舅子,從忠誠度來說肯定偏向他們,浣溪山莊的浣溪劍法也算一絕,就不知在水月手中是怎樣。
水月綸巾束發,淡青綢袍,一派隱世公子的飄然。他用的武器的確是劍,不過是一隻笛劍。玉笛長兩尺,在笛尾一按,尖端便彈出六寸長的短劍。如果不是他事先彈出劍尖,而是在比武之其不意彈出來,對手必然措手不及。
莫東歸用的也是劍,在飲光窟主聽劍閣裏拿的。
浣溪劍對分花拂柳劍。
這一局說驚不驚,說險不險,水月沒什麼犀利鬥氣,莫東歸也是點到為止,兩人一輪絢麗燦爛的劍舞,最後以莫東歸回身不及讓水月的劍架在脖子上結束。
水月雖贏,各門派卻不敢再有鬆一口氣的感覺。還有三局,不能鬆懈啊。
第五局,遊通通對刑九月。
遊通通從門徒手中取過一截奇異的兵器,是刀,卻比劍長,刀身與劍身寬度不相上下,長五尺,前身彎出一點弧度,鋒開一麵。這是倭人刀,又稱浪人刀、影流劍。
刑九月拿的是自己慣用的劍。
遊通通一手刀法飄忽如風,步法也異於中原武學,左右跳躍,奇詐詭秘,時蹲時退,時側時伏,幾次從刑九月身側砍過,削去一片布。刑九月不急不徐,就算衣服上的洞比厭世窟主袖子上的多也不見驚慌。
場外,計冰代看得津津有味。
閔友意單手撐額,對遊通通的浪人刀興致缺缺。
自冰代落崖後,刑家兄弟因為自責,對武功的追求上升到全新境界,刻苦研究,聞雞起舞,武功突飛猛進,已非吳下阿蒙。九月對付遊通通,他不擔心。
浪人刀他三年前就玩過,也練了一段時日,不喜歡。
現在九月讓遊通通削下幾片衣布,等一下還不知道九月會讓遊通通身上落下什麼。不過這種事沒什麼可笑的,他向澹台然的方向瞟去,喉間溢出一聲笑,轉瞥冰代:“他在瞪你!”
“知道。”
“我怕他忍不住衝過來。”
“他不敢。”
“這麼肯定?”
“我有殺手鐧。”
閔友意嗆住,抿唇停了半天才繼續:“我突然有點可憐他。”
“別把你的可憐帶到第七局裏。”她偏頭。
“冰代……”閔友意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往自己這邊一抬,“我也是做爹的人。”
妖眸直視他,“又如何?”
“我都不保證自己能不能忍。”閔友意眸角餘光瞟向澹台然,果然見他眼中閃過一簇火焰。
她卷起閔友意耳邊一縷發,將他輕輕拉向自己,慢悠悠回道:“我也是……當娘的人。”
花心顧盼的杏花眼凝望勾魂攝魄的炭飛妖眸,感慨滑入眼底,霰霰如梨花灑落。
年少輕狂,茫然無措,恣情縱意,纏繞浮生,也想過發白鬢斑時將會如何,卻不敢想得太圓滿。會如何又如何呢,畢竟……畢竟……
長睫垂而一笑,他輕道:“是啊,誰會想到,我們也成了爹娘。”眸子望著她,眼底卻遙遠如漫漫北鬥,不知想著誰。
終老煙波扇“啪”地彈開,掩去兩人靠近的半張臉,遠遠看去像在親狎。
“友意,他不是你。”她低聲笑道:“你不能忍,他可以。”
“這麼肯定?”閔友意對她的自信感到困惑。
“因為你有我們,他沒有。”她收扇,拉開彼此的距離,移目時,視線掃過澹台然,正好看到他把頭低下去。
兩人肆無忌憚的舉止落入他人眼中,立即引來輕嗤的瞟視和不屑的冷哼。
就在兩人說話之間,刑九月一招“青龍回首”擋下遊通通的刀,再一記“白虎猖狂”,腳下急步用力將遊通通逼至場角。
“當!”浪人刀斷成三截。刑九月手中的劍完好無損。
孰勝孰負,一目了然。
遊通通目瞪口呆,不相信自己居然輸給眼前這名年輕人。
其實,刑九月也算取巧。兵器相接時,他將內力灌入劍中,遊通通必然也以內力相抵,他們手中的刀劍承受了雙方的壓力,而浪人刀的質量顯然遜於劍,經不住鼓蕩的內息分崩離析。
至此五局,雙方各勝兩局,平一局。
各門派已經麻木了,比到現在還是平局,除非剩下的兩場全勝或一平一勝,這樣他們才有贏的希望。否則……心灰意冷的各門派開始打退堂鼓。
但世事難料,第六局結束,元佐命居然勝了刑九日。這無疑是春天的一縷清風,吹散了各門派的心灰意冷,讓他們揉亮眼睛炯炯有神地關注最後一局——澹台然對閔友意。
他們已經三勝,隻要這最後一局打平,七破窟便是敗。
澹台然低著頭走上場,手裏提著一柄烏劍。
閔友意縱身躍起,眾人以為他故意展露輕功,不料他隔空推出一掌,淩厲的掌風卷地彌漫,直襲澹台然。
他一出手就是狠招,讓各門派倒吸一口涼氣。
澹台然接下他這一掌,不退反進,拳掌錯風,疾如遊龍過雲。
快,快得根本無法看清他們的招式。
各門派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一開局就不留回旋餘地,閔友意那一掌,即要正麵接下,又要飛快跟上他間不容喘的進攻動作,那需要多高的武功、多深的修為?這一局,險。
計冰代老神在在地搖扇,以不輕不重正好讓人聽清的聲音說:“友意還是老樣子。”
莫東歸接道:“對男人不用憐香惜玉。”
計冰代搖頭:“他也太急了。”
莫東歸不鹹不甜:“不是猴急。”
“……我的意思是,最後一局事關重大,慢慢來總是好的。”
“飲光窟主此言差矣。”
“哦?差矣在哪裏?”
“請容屬下打個比喻。”
“請。”
“客上青樓,開門就是床。”
“……”
“才子上青樓,琴棋書畫詩。”
“……又如何?”
“開門見床是猴急,急就,急促,急躁,急不可耐。吟詩作畫是風月,麗月,閉月,醉月,光風霽月。同樣是青樓,什麼人進去是客,什麼人進去是才子,有區別。”
“如何區別?”
“無病低歎的人,就如沐猴而冠,假扮才子,實則客。而坦蕩自然的人,進退有度,不迫不急,水到而渠成,此乃真才子。”莫東歸向場內看了一眼,“最後一局事關重大,在場諸位也都急於想知道結果如何。我家窟主順應大家的心意,進退持度,不遮掩,不虛張,不試探,誠心實意。看似急,實則解諸位久雨之渴。若是慢慢來,那不成了……”
開門就是床的客。
莫東歸沒直明的話,眾人心裏都清楚。依照他這種“客與才子”的道理,閔友意出手狠招反倒是坦蕩蕩的君子了。
不少門派的女門徒聽得粉頸低垂,暗暗羞惱莫東歸口無遮攔。
“原來如此。”計冰代笑得傾城傾國,花腔扶搖直上,“就如那——大羅天,意憐憐。鶯莫莫,蝶流連。”
“正是。”莫東歸點頭之際,有人驚喝。
七破窟部眾立即將偷聽的耳朵收起來,看向場內。
驚喝是澹台然引起的,他以一種倒退跌倒的難看姿勢避開閔友意的拳,卻正好避開拳鋒,又可伏身長腿一掃,攻閔友意下盤。
“沾衣八快!”森羅姥姥含笑點頭,“老小子倒也沒藏私。”
沾衣八快是武佐容一本的成名技之一,聽森羅姥姥這麼一提,各門派恍然大悟。
閔友意影走上空,避開那記掃腿,淩空旋身,落於五尺外,冷道:“你有很多武功沒用過?”
“是。”
“老子想試試。”
“可以。”麵無表情的青年驀地抬起半垂的眸,一雙烏黑得近乎凝固的瞳孔直視閔友意,像提線木偶般重複著說:“可以……你可以試試……”
他們一向恣意妄為,試與不試有何區別。方才他還有滿肚子問題想問她,現在卻覺得所有問題都消失了,像是找到了答案,又像是根本不需要找答案。如果說:筆夢的死是騙他,開封林晏如之事是不是也是她設的局?初時對他若即若離,殺筆夢,傷害鳳天虹,讓他心灰意冷,而後給他五日仙的解藥,引他到城中小宅,見到她腹中孩兒,讓他死灰複燃。
她希望孩子的父親是大英雄,他就聽她的話,到處行俠仗義。但現在什麼情況?今日的七局比式,她就算沒想贏,也不會讓七破窟輸吧。南武一派已勝三局,七破窟隻勝兩局,最後一局若是如她所想,必然是讓他輸,如此一來雙方打平,討伐之事就此作罷。
他與閔友意這一局,無論平或勝,都不是她想看到的。他很想順她的意,真的很想,但心裏空蕩蕩的澀,澀得他無比唾棄自己:究竟怎麼了,他從來不是聽話乖巧的人,怎麼就甘願在她的掌心上扮猴子?
她對他有一分真心嗎?在七破窟的這段日子,戲言笑語會有,仔細回想,卻是他死纏爛打的多,她從來沒有肯定過什麼。就連一個名分,他也隻敢在她高興的時候故意厚著臉皮向她討要,好心酸……
想丟下一切去找師父,想回漆鬆山澹間居,想離勾心鬥角腥風血雨遠遠的……他想了很多可能,但,一切所想皆無可能。
他若棄賽,這一局就是輸。倒是如了她的意,可他不願,不願再順她的意,不願再畫著花臉扮猴子。何況,還有他們的孩兒呢……呆滯的視線驀然注入一絲活力,他慢慢移動脖子向她的方向望去。
孩兒已經生了……是男孩還是女孩……在哪裏……好想見一見……
發了半天愣,閔友意居然沒有發難。他恍恍惚惚回過神,發覺自己居然在比武的重要關頭神飛九天,腦後一炸,快速斂下苦悶的心思,注視閔友意。
閔友意正嘮嘮念著:“楞迦變相十六式對付你沒意思,灰飛煙滅拳,攀花折柳手……不好。天妃掌……地方太小。優波羅爪……不能用。”眼角瞄到澹台然在地上的烏劍,拳掌一拍,“好,我也用劍!”
他皺眉:“分花拂柳劍?”
兩年前,閔友意迎戰“北池雪蓮”貝蘭孫,以分花拂柳劍大敗漸海鱗牙刀,轟動武林。適才莫東歸用的也是這套劍法,但心性不同,意境不同,展現的精髓也不同。
閔友意無聲一笑,右手抬起。莫東歸縱身上前,雙手奉上一柄劍。
好劍!但好的隻是劍鞘劍柄的精致雕紋。鞘,銀中帶金,因光線的折射染出折疊層次感的黑;柄與鞘同色,若近距離端詳,可見其上雕著九隻飛鴉花紋,九鴉形態各不相同。
乍然看去,雖是好劍,卻也隻是一柄尋常的好劍。
閔友意持劍在手,卻不離鞘。兩足微分,劍在手中輪出一記弧月影,他道:“老子這套劍法是從奇門遁甲吉格中新悟的,名為《九遁》。希望你的烈焰神劍別讓老子失望。”
他不敢小覷,手持玄鐵劍,緩緩注入一層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