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友意道:“第一式,天遁!”
鳳凰濯羽,伏火生金,拘幽操,驅千旗,耀電龍躍,雷闐雨冥,氣態橫生!上天有好生之德,故為:天遁!
他舉劍輕擋,以烈焰劍法第一式“鏡水無風”相迎。有氣焰,無殺意。
牛刀小試後,閔友意再道:“第二式:地遁!”
蒼穹寫殺意,海月垂淚霜。兔走烏飛,地裂山變,白骨沉埋,終有碧碧青山。安得敗走,放。
他注氣兩重,以“啼猿八千”抵擋。
“第三式:人遁!”一鬥之膽撐髒腑,祼蟲三百,人最為劣。伏藏,探密,和談,求賢,友之。
他注氣三重,以“翻江倒海”迎之。
“第四式:雲遁!”雲精之蔽,求雨造械。雲中雁行,長劍生風,升。
“第五式:風遁!”綺陌春氣,如風東來,絲柳變煙條,迷惑不辨方向。絞殺!
“第六式:龍遁!”潛龍勿用,飛龍在天,蟠龍隨鏡隱,蒼龍馭風雷。絕殺一擊,衝。
“第七式:虎遁!”白虎居紫殿,金虎擁玉珠,騰虎坐雲,開山守禦。
他已注氣七重,眼角銀芒一閃,與閔友意各退數遲,調息運氣。
閔友意眸色灼灼,唇角彎出一抹小巧的弧度。剛才七式,劍未出鞘,如今,銀劍在手,劍上錘紋遊龍驚鳳,隱隱破空長吟。
“第八式:神遁!”神盤九天,最後慈悲,頓開生門,給你一線求生之機,把握不把握,隻此一瞬。
他注氣八重,全力擋下閔友意這一劍,墨色雙眸堅硬得無一絲怯意。
“好!”閔友意難掩嗜血的興奮,劍指鬼門,壓抑的殺氣猶如找到破繭的出口,洶湧澎湃,“第九式:鬼遁!”
迎十殿,開煉獄,遊魂入墓,猖狂盡鎖,收!
劍與劍錯錯獵獵,早已捕捉不清,人與人鬼影幢幢,又如何分出彼此。
各門派早已失了聲音,伽藍高僧們卻在袖下輕輕握了握拳。
兩位目光如炬,有隱隱懊惱:我佛慈悲,怎麼又讓七破窟這位殺神悟出地獄煉火般的劍法來?數年前他初展優波羅爪,已讓主持心生警惕,幸好以窟佛賽為由,輸者終生不得在江湖上展露此功,這才將優波羅爪隱了去,不曾為禍江湖。現在又有了《九遁》,如何壓製才是上道?
閔友意的劍舞出漫天紅蓮業火,劍吟中夾有淒厲鬼號,鋪天蓋地。澹台然的劍卻如高爐融鐵,焰飛金堅,流而不亂。
合久必分,兩人倏然分開,直視彼此,眼中再無其他。
無人出聲。
有人出聲。
自澹台然走上場,計冰代就一直盯著他,自然沒看漏他臉上閃過的細微表情。兩人纏鬥時,終老煙波扇一直握在手裏,卻不曾打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椅柄,七情不動的妖容不知在想什麼。
她緩緩起身,折扇背於身後,揚聲笑問:“澹台公子輸了?”
他瞳孔遽地一縮,悶聲道:“我沒輸。”
她轉頭:“那,友意,你輸了?”
閔友意沒好氣的嗔了她一眼:“你看、我像、輸的、樣子、嗎?”字字縹緲,似厴鬼痛哭。
鬼哭狼嚎……她撇嘴,又轉向澹台然:“澹台公子,還是你輸了。”
“為何飲光窟主認為澹台兄輸了?”賀夏景震聲道,“未必不是平局。”
她點點頭,謙虛地詢問場中兩位:“你們覺得,是平局?”
“不是!”兩人同時答她。
“也就是說……”她頓了一下,“一定要有人認輸才行。”
賀夏景:“……”
折扇回到掌心,她一格一格打開,等“終老”二字露出來後,她停下動作,抬頭:“澹台公子,你認輸吧。”
他斂目不語。場外有人抱不平:“為什麼不是閔友意認輸?”
她望向出聲的人:“閣下是……”
“……”那人小聲說了幾個字,大概是在門派中地位不高,也沒敢再叫囂什麼。
她若無其事收回目光,彎著嘴角看澹台然,“澹台公子是俠義之士,對嗎?”
他沉默以對。
“如果澹台公子並非俠義之士,那就不能代表南盟一派與我七破窟對戰,這一局就沒有意義。”
“……”
“澹台兄是當之無愧的俠義之士!”賀夏景環顧各門派,“在場諸位掌門皆可作證。”
“是嗎……”不像問句,輕輕的調子,倒像閨中絮語。她踱開一步,悠悠看天,“吾日日三省吾身,曾憶得有人對吾說過:我要賺好多好多錢,給你買衣服,買胭脂。”
他心頭一震,麵上表情倒沒有太大變化。
“那人還說:我是真的真的喜歡你。”她垂頭歎氣,“也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澹台公子,你說,是不是我多心了?”
“……”
“看來,的確是我多心。”
“……”
“假話也當真呢……”
“是真的。”他硬聲硬氣開口。
此話一出,惹來驚訝無數,最吃驚的要數賀夏景和各派掌門。賀夏景雖與他結為好友,最初也查過他的背景,確定他久居山中與師父相依為命後才完全相信他。如今他與飲光窟主暗昧不清的對話又包含了怎樣的變數?
她反彈琵琶,“澹台公子怎麼敢肯定那人說的話是真的?”
“……話是我說的。”
喝!各門派倒吸一口涼氣:他、他居然迷戀妖女?
“那澹台公子可認輸?”她將扇子再開一格。
“不認。”
“為何不認?”
“為何要認?”
“我以為,理由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
“再問一次,澹台公子可願認輸?”
“不願。”
“為何不願?”
“為何要願?”
兩人一來一往,各門派涼透的心慢慢回暖。看來澹台然還是明事理的,迷戀妖女是一回事,眼前一戰事關武林興盛倒也沒忘,隻要他不認輸,就算不贏,七局算下來,他們也穩贏不輸。甚好,甚好!
扇麵繼開一格,她垂眸片刻,徐徐抬起,妖眸盈盈一轉,欲語還休,“然哥哥……”
他全身一震。
“無恥妖女!”奈何師太怒喝。
對對對,各門派點頭讚同。這是卑鄙,這是無恥,這是以色誘敵。
“我沒輸。”他輕輕說了一句,不看她,後又加重語氣,像是給自己肯定,“我沒輸!”
“你若不輸,讓我如何給你名分?”她無奈搖頭。
但這句話聽在南武一派耳中又有了另外一層意思,他們認為那是妖女故意當著眾人的麵奚落、欺負坦蕩磊落的俠士。因此,鄙視的眼神一刀一刀射向七破窟。
她視而不見,突然收了開到一半的扇子。
“哇——”千佛閣內傳來嬰兒的啼哭。
眾人麵麵相覷,有人發現早上還在外麵的軟轎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當時他們還猜測什麼人坐在轎內,下午的賽事太過提心吊膽,一時也沒記起來。
閔友意挽劍一橫,歸劍入鞘。
眾人猜不透他是何用意,賀夏景卻臉色一白。
軟轎徐徐從千佛閣抬出來,嬰兒的啼哭也一聲響過一聲。眾人就見妖顏嫵媚的飲光窟主將扇子扔給身後侍者,親手掀起軟紗,讓懷抱嬰兒的女子走出來。
“子子辛苦了。”她接過嬰兒。
“剛睡醒,哭得厲害。”一直在轎中照顧嬰兒的飲光小侍女輕輕長長吐口氣。
她笑瞥一眼,將嬰兒豎抱在懷中,輕輕搖晃,“今天很乖,睡得時間比較長。”
子子輕笑道:“他也知道窟主您今天忙,所以不打擾。”
將嬰兒托起,她環視全場,傲然一笑:“抱歉諸位,我兒出生不久,不敢離得太遠。”
轟!各門派被她雷得裏嫩外焦。太詭異了,這麼大的消息,他們居然一點風聲也沒打聽到,江湖消息販子最近都放假嗎?
茲!伽藍僧眾被她雷得頭冒青煙。大魔頭已經難對付了,再加上小魔頭……伽藍堪憂啊。
澹台然一雙眼睛直直鎖在她和嬰兒身上,手中的劍顫抖不穩。
“澹台公子,我兒還沒取名字。”她側身讓他看清嬰兒白嫩的臉,但隻給他看了一眼,又將嬰兒掩回繈褓,“你看如何?”
嬰兒的哭聲漸小漸無,兩隻小手從繈褓中伸出來,無意識在她肩頭拍了幾下,停了停,驀地發出“啊啊”的笑聲。
各門派的心寒涼透底。先是澹台然迷戀妖女,再是妖女抱出一個嬰兒,誰來告訴他們,這嬰兒不關澹台然的事?
他也全身透涼,劍早已垂下,抖著嘴唇問:“你……你想怎樣?”
“認——輸!”她雙眼一抬,嵯峨崔嵬,豔色橫流。何其囂張,何等猖狂!
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在飲光窟主心裏——算什麼,可讓他當著名門眾派的麵認輸,就像迎麵給了他一個耳光,他是人,他也會難堪。
一股氣憋在心裏,涼氣從腳衝到頭,他麵色蒼白,顫顫地問:“如果……我不認輸……”
妖眸不曾放過他每一絲表情的變化,包括他的難堪,包括他的絕望。偏目一笑,她托起嬰兒,那姿勢竟是要拋起。
“不——”他哪裏還顧得上比式,手一鬆,烏劍落地,人已衝過來。
她纖腰一扭,抱著嬰兒移步避開他,讓他撲空。
“咯哈!咯哈!”嬰兒被她舉起又落下,小手撲騰撲騰,笑得更歡了。
“你以為我真舍得傷害我兒?”她似笑非笑。
“……”他眼中隻有嬰兒白嫩的小手,和她唇角那縷不名其意的笑。
“嗯?”她等他答案。
“我……”他隻覺得心髒要從胸腔跳出來,鼓鼓如雷。張嘴半天,卻說不出後麵兩個字。那是她想聽的兩個字,卻偏偏像麵團一樣堵在他喉頭。
她皺眉怒斥:“大聲!”不幹不脆,哪裏是男兒大丈夫所為。
他深吸一口氣,撫平心跳,一字一字慢慢道:“我認輸。”
她盯著他,一動不動。
“我……”他以為她想讓自己說得更清晰,再要開口,眼前一花,軟軟香香的嬰兒已被她放進自己懷裏。他手忙腳亂又托又抱,盯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一時癡了。
這是他的兒……
“賀盟主!”她看向賀夏景,“今日七局,你我打平。可有異議?”
賀夏景麵色不愉:“七破窟未免勝之不武。”說話時,他瞪澹台然。可澹台然眼中隻有嬰兒,臉上全是癡癡傻傻的笑,正在子子的指點下調整抱孩子的姿勢。
“勝之武不武,在結果。”她慢條斯理,“按照規矩,你我既然打平,剛才的兩個約定就不成立。”
賀夏景也知江湖規矩,一時無語反駁。
“你們能說動這群老古錐支持,也算厲害。”她看向句泥,“成聖成魔,孰易孰難?”
句泥合掌道:“就如境中人,明明密密,密密明明。”
“澹台然是南武盟主公認的俠士,可如今我讓他倒戈相向,易如反掌。魔岩禪師,你說,今年的窟佛賽,誰贏了?”話題一轉,竟回到窟佛賽上。
魔岩直視她:“伽藍未輸。”
“是了是了,”她點頭,“我忘了,明王閣主還在你們手上。不如,拉出來溜溜?”
溜?又不是狗。
各門派沒達到討伐妖女的目的,猶自氣悶難平,急想對策,也樂得看他們爭吵的好戲。
“在下已經出來了。”僧眾後方傳來洪亮的聲音,一人慢慢走出來,年約四十,文士儒袍,隱隱有些霸氣。但聽他呼吸,竟是一點功力也無。
“蘭若!”魔岩對明王閣主合掌。
“禪師!”明王閣主回禮之後,向計冰代輕輕頷首,“今年的窟佛賽,比的是‘成聖成魔,孰易孰難’。在下前段時間受心魔影響,對各位門派造成傷害,實屬無心之過,幸好遇見洞山禪師,他以佛法大意化去在下心魔,如今在下拜於魔岩禪師門下,靜心研讀佛理,過往種種,皆成雲煙。請問飲光窟主:成聖成魔,孰易孰難?”
她淡道:“如此說來,明王閣主是由魔成聖了?”
“聖之一字,在下不敢自比。”明王閣主低眉道:“大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有雲:於諸法門勝解觀察,如幻如陽焰,如夢如水月,如響如空花,如像如光影,如變化事。得心自在,得法自在,業惑見障,皆已解脫。”
翁曇在她身後皺起眉頭。閔友意不耐煩地嘖了聲。
她看魔岩。
魔岩看她。
她走到鐵骨傘下,將灼目的金片逐一拿起,念道:“武當,華山,峨嵋,南武盟,鯨蜃宮,今年窟佛賽的見證人。諸位都在,請問:今年的賽事,孰勝孰敗?”
全場寂靜。
各門派敢明目張膽上伽藍廢賽,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拉攏了賽事的見證人。連南武盟主都同意廢賽為中原武林討個公道,他們有什麼害怕的。可現在的情況又太微妙,七局打平讓他們的初衷成了鏡花水月,偏偏七破窟又將見證人拉上抬麵,不知是凶是吉。
一年賽事,回頭細算,江湖仍是腥風血雨興起的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扳指數來也不過寥寥。他們原以為頂天立地的新進少俠澹台然,今日看來也隻是個目迷五色之輩,可悲可歎。
孰勝孰敗,各人心中都有一杆稱。
“和局。”賀夏景打破沉寂。
“和局……”她輕輕念著,搖傘一震,金片鏗鏘。
牽衣起帶,她提傘躍上千佛閣,身姿如美人折腰,飄然立於閣頂,抬手,“咯”,鐵骨傘入頂六分,穿過瓦片,豎在了上麵。
傲然睥睨,她提氣道:“以此為證,今年窟佛賽——和!”
當——古鍾長鳴。
一抹妖容,吳帶當風,踏千佛於腳下,如神魔入世。
“吾,七破窟,飲光窟主,今日宣告:窟佛賽到此為止,永無再續!”
眾人震驚,伽藍僧眾臉上也出現情緒的裂紋。
傾巢而出,傾情七戰,得到的竟是這種結果?
滿目恍惚之際,但見彩蝶翻飛,湧湧向山下掠去,一如來時那般姹麗多姿。悠悠琴聲再起,卻是送別的“風入鬆”。
風入山鬆,月入簾朧。
鈴聲漸遠,琴音漸低,待到耳中隻剩銅鍾哄鳴時,七破窟已翩然遠離。不知何時陰下的天空卷起一陣風,吹散薄片烏雲,日光重新灑地。
千佛閣上,金光熤熤。
一柄鐵骨傘,金片搖曳,如笑如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