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轉醒,在意識還沒感覺到四肢傳來的身處何地感時,最先接收到的是聲音。
她聽到一縷斷斷續續的聲音。
時尖時沉,琴弦拔動的聲音。
然後,呼吸之間聞到濃濃的香,是在市井之間絕對聞不到的馥鬱飄幽,如安息,似龍涎。她保持輕輕呼吸,將聽力放到最大。隻是,除了不成調的琴音和一道淺淺的呼吸,四周再無其他聲響。
倏地睜開眼睛。
寬闊的橫梁和垂落的簾紗表示她身處一間華麗精致的房間。動了動,身上還蓋著一張提花錦被。
坐起,迎麵傳來笑語問候:“畫兒姑娘終於醒了。”
視線平抬,花畫樓雙眸一縮。
距離她一丈遠的地方有一張琴桌,男子側身坐在琴後,黑發垂落,隻從兩鬢各挑起一束用輕茄色絞金的線繩約在一起,容貌隱在黑發和垂簾打出的陰影下,無法細辨。
從衣著看,他穿著一襲龍肝色的錦緞袍,兩肩壓以白色怒綻的石榴花,繡工精致,針針入情。因為側坐,身姿透著一段尊貴高傲的安閑,寬大的袖子隨著他壓弦的動作翩然浮動,似雨後蝴蝶。
仿佛他就坐在湖山綠水之間,萬物不為所動,眼中隻有琴。
他漫不經心地左手壓弦,右手托、挑、勾、摘,組成聽似雜亂實則有序的曲調。廣口的袖襯得他挑弦的手腕格外的細。露在龍肝色袖外的一截手腕白皙細膩,骨節分明,就像一生隻需要拿筆寫文的書生,而絕非舞刀弄槍的武生。
琴音有一種哀傷。
他很哀傷。
她環顧房內,從四周點燃的青銅琉璃燈和窗外天空的漆黑可判斷已到深夜。她掀被下床,找鞋的同時,運氣周身,並沒感覺到受傷。
她是怎麼到這裏的?最後的記憶是撞到一個人,然後是火瞳瞳的叫聲……是了,那個麵相失衡的人不知用什麼方法將她迷暈。
現在什麼時辰?
此處是何處?
彈琴的男子又是誰?
無數疑問閃過腦海,穿好鞋,男子已無聲無息站到她前方兩步處。她心頭一驚,倒退一步。男子微笑:“畫兒姑娘不必驚慌,在下隻是請你來做客。”
近身打量,她這時才看清男子的容貌。
那是一張斯文、內斂、俊美得不掩一絲落寞的臉。
她見過很多妖鬼,又有師父、北堂大哥總在眼皮下晃悠,加之寂靜院主、錢蓬萊、安長策、麒麟無歲之流,麵相的俊美與否在她看來並不重要,說她審美疲憊也行。但眼前的男子有一點吸引了她:微笑的哀傷。
垂眸的內斂,舉手之間的尊貴,衣衫的華麗,無一不顯示男子的養尊處優……她也不是要故作文采,實在是……明明一張自信傲然的臉,竟然在微笑的嘴角之尖綻出不合時宜的哀傷,他究竟是怎樣?
“請問……”她暗暗防備。
“問。”男子負手退了一步,無形中讓出一份安全的距離。
她將左手背在身後,“你是誰?你認識我?”
男子垂眼盯著地麵踱了兩步,“在下是誰並不重要。不過,在下倒總是聽人提起畫兒姑娘的師父。”
“……”她家師父,不提也罷。
“在下有些好奇……”男子偏目瞥了她一眼,“在畫兒姑娘心中,貴師父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裝傻扮嫩,邪惡又表裏不一!”這次她很爽快。
男子駐步偏頭,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評價自己的師父。
她彎唇一笑,燦爛無比,“在我心中,師父就是這樣的人。”
“和我聽說的不太一樣……”男子捂嘴沉思,片刻後開口,“你是在替你師父……謙虛?”
她撇嘴,“太飽事多庸。”
“……”
“沒事我先走了。”她衝向大門,毫不費力成功衝出。
男子原地不動,視線盯著她原來站立的地方,好像她還在那裏一樣。
須臾,她從大門倒退回來。
門外擋著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正一步步將她逼回房間,旁邊則站著她昏迷前看到的麵相失衡者。寬廣的額頭格外醒目。
男子回身坐到琴桌前,輕輕勾弦,魁梧侍衛退下,麵相失衡者則邁過門檻,向男子輕輕一揖:“侯爺,他們果然去了府上。”
她轉身瞪視男子。侯爺?莫非是軍形侯?
“畫兒姑娘似乎猜到在下的身份了。”男子並不隱瞞,一聲一聲勾成不成調的曲子,悠悠道:“在下這所別苑環境清幽,姑娘做客不會覺得悶。”
出逃不成功,在她意料之中。既然見到廬山真麵目,她索性放鬆心情,直接問:“你偷了我師父的東西?”
軍形侯並不否認。漫然一笑,視線透過虛空不知看著什麼。
“神告圖呢?”
“姑娘以為呢?”
她盯著琴尾,左手驀張,虛空之書無風自翻,青龍偃月刀赫然在手。驀地,雙腕一陣劇痛,仿佛烈火在肌膚上舔了一圈,灼灼難忍。她吃痛出聲,四肢靈力宛如被某種力氣壓製,青龍偃月刀刹時消失,全唐詩也化為虛影,淡於無形。
拉高衣袖,雙腕上各有一圈符文寫成的環。符文的氣息她極為熟悉,那是……她瞠大眼,是師父的符文。
她再度召出青龍偃月,雙腕的疼痛更劇。
腕上的符文極像出自師父,不但有壓抑、禁錮她施展靈力的力量,甚至在阻止她的同時,將她爆發的靈力吸走。
誰,能寫出與師父相同氣息的符?
“既然請姑娘來,在下又怎會引狼入室。”軍形侯笑出聲,“畫兒姑娘大可放心,在下並不想傷害你。”
撫著吃痛的手腕,她閃過一念,低叫:“你想用我引來師父?”當她是誘餌?
軍形侯但笑不語。
哆!哆!哆!哆!不成調的曲子在無語的房間裏顯得寂寥又寒冷。
“畫兒姑娘應該餓了,在下命人準備酒菜。”他緩緩招手,正要喚人,麵相失衡者突然奔到他身邊,低頭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停下動作,斂目沉吟片刻,推琴立起,“為畫兒姑娘準備晚膳。”說著,人已邁出大門。
眼睜睜看著大門在前方關閉,她從容自若坐到琴桌邊。
腕上的符禁在她靈力收斂後已經消退,如冰水融化一般潛入肌膚下層,表麵看不出痕跡。她捏捏拳頭,還好,力感正常。
不用靈力,不表示不能用其他。
花輕蕊亂,為何就是不成“掌”?
第二次被四兩拔千金後,花畫樓感受深深挫敗的同時,無比懷念師父和北堂大哥曾經讓她學的體力拳腳。
趁著侍衛送酒菜的機會,她欲扳倒侍衛逃出來,卻被麵相失衡者半路截住。好吧,憑實力,她以拳腳功夫攻上,就算力氣不大,至少輕巧敏捷,不料麵相失衡者一個簡簡單單的四兩就拔了她的千金……沒有符文和靈力,她的格鬥技巧居然比不上一個麵相失衡者?
突然明白師父為什麼喜歡念叨讓她多練劍了。
有長度有距離,至少不會被人四兩拔千金。
被反彈的臂力拔到半空,眼看就要撞到院牆,麵相失衡者居然一溜煙跑過來接住她,還體貼微笑著問:“姑娘你沒事吧?”
她的樣子像是沒事嗎!
這人分明就在戲弄她。
“事你阿爹啦!”火氣加上挫敗感,她破口大罵。什麼,你說淡定?你說從容?抱歉,那隻對師父。
麵相失衡者額心皺起一個“川”字,輕輕將她放落地,不讚同地搖頭:“女孩子不可以說髒話。”
“我哪裏說髒話。”
“剛才。”
“你聽到哪個字是髒話?”她沒好氣。
“……”將五個字分折開,的確不是髒話,可組合在一起……麵相失衡者歪頭,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你把火瞳瞳怎樣了?”第一貓耶(雖然她現在還沒明白第一貓究竟是個什麼跨界概念),隨便“喵”一聲就吹飛滿場冤鬼,會怕這個麵相失衡者。
“你是說白天追你的小姑娘。”麵相失衡者笑了笑,“我隻是讓她沒辦法追來,並沒有傷害她。”
你敢!她在心裏威脅,借著廊下的燈火打量他的臉,“你為軍形侯做事?”
“侯爺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點點頭,明白那種對救命恩人肝腦塗地的變異心態。她身邊就有一個:北堂大哥。
“請問,怎麼稱呼?”她轉換話題。
“彌令。”麵相失衡者報上自己的名字。
“這是哪兒?”
“王爺的別苑。”
“我師父呢?”
“在……”彌令突然刹住聲音,謹慎地看了她一眼,“請姑娘回房,別讓我為難。”
“我哪裏讓你為難?”她昂頭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