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潭邊頓時間鋪滿青光,將那一方水池盡數籠罩其中,須臾之後光線散去,四周幽暗,唯有一縷弦月光輝照來,如霜顏色,正照在潭水邊的少年身上。
少年伏在地上,肩頭不住顫動,並不知道究竟在做什麼。許久後,他方才抬起頭,滿麵淚痕,眼眶中仍舊有淚水不斷湧出,順著他俊美的臉龐滑落,而他手中捧著之前落在草間的那一雙人眼圓珠。
“你為何不早說是你?”少年跪在地上,看著暴露在空氣中的眼珠,黑白那樣分明,看來有些駭人,他卻不管不顧,隻捧在手心裏不住哭泣。
“我將那些凶手沉在這水潭底不教他們超生,你卻跑去做了與害你那人一般的事,你教我現今如何是好。”少年一麵說一麵哭,哭得久了更是萬般懊悔湧上心頭,哭聲並著責怪的聲音也就越發大了,充斥在靜謐山林之間,聽來尤惹人感傷。
潭邊少年慟哭不止,林中出雲默然相望,似是有些明白了子隱道人方才所言——他求死,是為恕罪消孽,不為救人,卻也許當真能救了那些被囚在這水潭地下的怨魂。
那她自己又如何呢?塵緣未斷,又何嚐不是修行曆練?或許她要經曆的劫,正是如此,那又為什麼要躲,為何要斷?就這樣順應心意走下去,才是道法自然。
聽著那少年不絕的哭聲,痛徹心扉,想來千年執念到頭卻是這般結果,親手殺了所念之人,比當初他沉鎮淹人更要殘忍百倍。
出雲不由走上前去,通羽欲阻,卻被燁瀧攔下。
玄袍男子輕輕搖頭,道:“讓她去吧。”
通羽雖然擔心,卻也聽了燁瀧所言。
出雲慢慢走去擔生麵前,高看著此間少年,如玉麵龐在朦朧月光下浸在了淚水中,一雙眼睛那樣好看,此刻卻盛滿悲慟與悔意,口中不斷念著舊時主人的名字。
出雲將幾頁薄紙遞到擔生麵前,那少年這才稍稍止住哭聲,不及擦去臉上淚痕,抬頭疑惑地看著出雲。
“我去了酆都看過陸公子生前死後的記錄,這幾頁便是我記得的有關他後來在酆都的經曆,你且看看吧。”出雲依舊伸著手。
擔生震驚,睜大了雙眼盯著麵前滿眼同情的女子,良久後才顫抖著手去接過那幾頁紙,又猶豫了片刻才敢去看。
潭邊的哭聲就此止住,然而擔生單薄的身影顫抖得越發厲害,四周安靜得猶如風雨將來時那般壓抑,也終於在不久之後,猛然爆發出了新一輪的哭聲,這一回是叫撕心裂肺。
擔生一手捧著那雙眼珠,一手捏著那幾張薄紙,皆顫得厲害,仿佛快要支持不住倒去地上。哭了這許久,他嗓子都已啞了,聲音如從後頭碾過一般艱難地發出來,道:“我手下的人命,如何要你來還,當初一生還不夠,還要等到現在再送一次命,子隱啊子隱,你可想過我的感受!”
擔生手中那雙眼珠忽然轉動起來,自他手中懸浮而起,最後飄在空中,竟不知如何就化出了一具人身,雖然穿著已經褪了色的文士長衫,發髻也散亂著,麵容哪怕憔悴,卻還能教人辨出他本就俊俏的樣貌,正是陸引韜。
“子隱。”擔生驚訝過後便是狂喜,忙從地上站起欲去拉人,不想雙手卻穿過了那身體,隻餘指尖月光冰涼。
“到底夙願未消,我還是回來見你了。”陸引韜看著擔生,雖然眼角苦楚,唇邊卻泛起笑意,道,“你至今記得我,便不枉我倆當年情誼。我在酆都為你還那些冤孽,也便值得了。”
那時他死無全屍入了酆都,聽聞擔生怒而淹鎮之事,惟恐此事造孽太深,致使那少年將來艱難,他便放棄往生輪回,請求冥君讓他留在酆都為擔生贖罪。冥君本不答應,他卻一直苦苦哀求。許是他萬分真誠,酆都內又有旁人為他說情,冥君方才應允他為擔生抵那一鎮百餘性命之孽債。他便在酆都下地獄待了數十年,不見天日,時刻受酷刑煎熬。待他能去往生時,他仍擔心擔生在人世怨恨太過而傷人害人,是故不論投胎幾世,他都信善求道,以消罪業,哪怕過了千年,他早已不記得那個名喚擔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