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半點靈犀相見初(2 / 3)

那名弟子眨眼,腰有點僵硬。

“吃下去就能解毒?”她也聽得好懷疑。眼角還是紅的,臉上卻蕩開了些許笑意。

“不知道。”他答得麵不改色,頓了頓,又道:“應該不能。”

那名弟子的嘴角明顯抽筋。忍了忍,因為有求於人,終是將一股怒氣壓了下去,慢慢直起腰,臉色鐵青。

翁曇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驀地一笑,郎朗晨陽之下,燦得那名弟子腦中一轟,心跳一停,隨後撲通撲通亂跳起來。愣傻之間,翁曇的聲音再度響起:“用竹刀剝去果皮,削去出現紅絲的果肉,隻留白色部分,在白瓷碗裏搗成汁,直接服下。整個過程中,不能讓任何人的手沾到白色果肉,搗汁後要立刻服下,不能拖延。”說完,見那名弟子還在發呆,他歪頭,“怎麼,還不快回去救你們的大師兄?”

那些弟子見他神色正經,這才回過神,抱拳示謝後,快步回山,幾個縱落便不見身影。

目送六人消失,印楚萇快步來到印麟兒身後,笑道:“多謝翁公子對小妹的照顧,時辰不早,我等要告辭了。”也不等翁曇反應,他轉而對小妹柔聲道:“麟兒,走了。”

印麟兒站著不動,說不清道不明,腳下就像生根一樣,挪不了分毫。

“麟兒!”印楚萇向前一步,身體微微一側,擋去她的視線。

撇撇嘴,印麟兒隻得慢慢轉身,慢慢走了一步、兩步、三步……突然停下來,轉身,向穩坐不動的身影搖了搖手,依依不舍。

翁曇一直掛著淺笑,在她回身搖手時,唇角的弧度深了些,似妖似魅的容顏沐浴在暖暖的陽光中,蒼灰的發染了些星星亮亮的顏色,一些色彩,一些光韻,一些朦朧,猶如一尊休憩於凡塵的神癨癨。

也許這尊神癨隻是在睡意朦朧下不經意地對世人微微笑了笑,他不知道窺得他笑容的人是誰,他也不想知道,他隻是心情不差,所以勾起了淡唇的一角。可他唇角一勾,卻將窺得天顏的凡世俗心勾得一顫,從此迷迷茫茫,混混沌沌,隻愁人間花少,隻歎菊落芙蓉老,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身是何物,徒留無垠無盡的……

噬心腐肺的……

相思。

誰在相思?相思的又是誰?

印楚萇低歎一聲,牽過印嶠手中的韁繩,扶住小妹送她上馬。馬兒打個響鼻,臀上被人輕輕拍了一掌,立即揚蹄而奔。

目送……目送……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不冷不熱的調子自身邊響起,翁曇斜眸一瞥,是侍座無憂。他瞧瞧碗裏的粥,剛才斷斷續續喝了半碗,如今早已涼了,不由胃口大減,索性拍拍衣袖站起來。

正要走,粥攤老板驚驚顫顫叫了聲:“這位公子……”

蒼發公子駐身回望。

“您和剛才那位姑娘,兩碗粥,一共八文……八文錢。”粥攤老板膽戰心驚的模樣,活像他吃了霸王餐一般。

翁曇摸摸鼻子,看向無憂。無憂回望他,眼睛睜得大大的,頗有些“瞪”的味道,恨鐵不成鋼啊。不過,瞪歸瞪,無憂還是從口袋裏掏出八文錢遞到粥老板手上,臉上賠著歉意的笑。

付完錢,無憂的臉轉向自家窟主。翁曇明白他的意思,舉步前行。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一段距離後,翁曇突道:“無憂,你變臉的速度比易容要容易多了,什麼時候教教我。”

對他就是瞪,對粥老板就是笑,差別對待,不公平。

聽了他的話,無憂臉色一沉,死盯前方的蒼蒼長發,一字一字道:“謝窟主誇獎。”

“不客氣,應該的。”靜淡的語氣,聽不出半點諷刺意思。

“……”

他盯著眼前的一棵樹,無比專注,專注無比。

這隻不過是山道邊的一棵野樹,沒什麼稀奇,但是樹邊站著厭世窟侍座無憂子,並且正對他恭恭敬敬地“訓話”。

“窟主可有認真聽屬下稟報?”一身精致深袍的無憂問得有點無力,眼角瞥到掃農在不遠處挖什麼,一時隻感到更無力。

在聽……翁曇在心裏偷偷歎口氣,“嗯”了一聲,繼續專注於龜裂的樹皮。

若從衣衫判斷,無憂那身剪裁精致的綢袍可比他的布衫要高貴許多,旁人無論怎麼看都會認為無憂是富貴公子,他則是一介布衣。再加上無憂對他的“訓話”,簡直就是從旁鐵證。當然,這不是重點。首先他要申明,身為厭世窟窟主,他非常倚重他的侍座,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因為無憂擅長算賬,厭世窟日常運行的大小賬目全部由他負責。

不擅理財——這一點恰好是他的弱項。

在七破窟裏,厭世窟的職責是醫救和藥材,部眾們除了研習醫學,還有一項營生——開藥鋪。在無憂的統籌管理下,厭世窟的藥鋪已在各大省城開出了分號,舉凡藥材的收購、轉運、炮灸等等已經漸漸形成一道環環相扣的鐵鏈,藥鋪的名字是——“三不欺”。

老不欺,少不欺,美人不欺!

閔友意命的名,我尊許可,他點頭依了。

反正鋪名不重要。

無憂在他耳邊的訓話就是關於藥鋪的,說的無非是他短短幾天內掌握到的藥材收購信息、商道貨運以及在周邊城鎮開藥鋪的可能。

“無憂……”他清清嗓子開口,眼睛依然盯著樹幹,“我們不如說說白衣蒙麵人……”

“屬下正想問窟主,您昨晚追了大半夜,結果空手而回,可有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在溪邊斷掉了。”

“那窟主打算如何追查此事?”

“等元佐命查出來,真相大白的時候,我直接拿結果。”坐收漁利豈不更好。

無憂撩了個不以為然的眼神,“容屬下提醒窟主,扶遊窟主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其實還有一條線索。”他抿抿嘴,補充,“昨天留下的。”

“血跡?”無憂試猜。

“不,是斷劍。”他回憶,“昨晚我用一掌試一名蒙麵人的武功路數,他以劍相抵,留下了半截斷劍。我們可以從鑄劍的來源順藤摸瓜,看看斷劍是哪裏鑄造的,哪些幫派在使用,也許可以發現他們的幕後主使。”

追查事件,就如治病,表麵上是一處傷或幾處傷,內裏卻經脈相連,牽一脈而動全身。病源可能隻有一處,也可能是數處齊發,不管是一處還是數處,將它們找出來,再以相克的藥物加以診治,連根拔除,病就會好了。

天下沒有治不了的病,隻有不知道如何去治的病。

不知道,是世間最可怕的事!

“你覺得這個方法可不可行?”他詢求自家侍座的意見,卻見無憂滿臉激動地望著他。

難道他臉上真的長了蘑菇?

無憂上前一步,“窟主,您終於肯動腦子了。”

這是什麼話?難道他以前很霧?一時有些嗔意,他也沒放上心。沉吟片刻,他又道:“可如果這柄劍是批量鑄造,任意買賣的,那查起來就很困難。無憂你看……”

“不必!”無憂斷然道,“屬下相信窟主定能從斷劍上找到線索。事不遲疑,還請窟主盡快啟程。”

到底誰是窟主啊……翁曇動動唇,舉目遠眺。遠遠層山翠疊,珍草靈芝,廬山上藏著數不盡的奇花異草、罕世藥材,他想多待幾天行不行?

“師父師父,您看,我挖到一株王不留行。”掃農樂顛顛跑過來,滿手泥土。

“哦?”翁曇立刻將頭湊過去,隻看一眼就道:“它還沒開花,王不留行是取種炮灸的子實藥,你這麼早把它挖出來……”

“我們帶回去種啊,師父!”

“……也可以。”

“那我再刨些泥把它包起來!”

“好!”

掃農捧著草藥一陣風跑回原地刨土,翁曇正要跟著去看看,無憂用力一咳,他不動了。

無憂抬平眸子看他,他麵無表情與無憂對視。林風拂麵而過,揚起幾縷蒼灰的發絲,林木深處時不時傳來婉轉鶯啼,活潑跳躍,令人心曠神怡。

要比耐心,無憂自認勝不了自家窟主,暖風中,他悠悠開口:“窟主,為了藥鋪的貨源,屬下還要在廬山逗留一段時日,扶遊窟主的腿不能耽誤,白衣蒙麵人的事也要盡早查出來才好。您要找那些稀奇古怪的藥材,等這些事清晰之後再找,行嗎?”

翁曇順順地應了聲:“好。”

“屬下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當講。當講。”厭世窟主的胸襟就如茫茫群山,空闊無比。

“那五根銀針,您不該送給印姑娘。”

“我答應了為她做五件事。”蒼發的窟主嫋嫋一笑,“雖然我不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但你不覺得麟兒是個很有趣的姑娘嗎?”

初見時叫他“蘑菇公子”,見了蛇也不尖叫;再遇時在她大哥身後左繞繞右繞繞,真的很像鍋邊的一隻小螞蟻;鬆鷹崖上,人人眼睛盯著酸漿睡茄,她則轉著雨傘發呆歎氣;夜裏聽到琵琶曲,她亂歎“商女不知亡國恨”;他要買茄果,她大方點頭,卻也獅子大開口要他做五件事,也許她一時頑皮,並未當真,可他卻好奇她會讓他做什麼事。

無憂恍然大悟,“原來……窟主也有好奇心啊……”

什麼話什麼話!他為什麼不可以有好奇心?翁曇鬱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