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曇是一個聽話的人。其他窟主給的建議,隻要聽起來不錯,他也就照做了。例如——此時肩披黑發的他。
此去崆峒,的確不能引人注目,他一人一馬,快去快回,一個徒弟也沒帶在身邊。四月時節,人間芳菲,就算路途匆忙,也有些星星點點的景致令人心曠神怡。但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人與人,第一次相遇是偶然,第二次相遇是巧合,第三次相遇是有緣,第四次相遇……那就有點故意了。
從熊耳山啟程,一路行來,他與這人相遇不下四次,在襄陽的這間酒樓是第五次。他可以認為此人的方向和他相同,反正驛道也不是他修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公子,我家樓主請你賞臉,可否上樓一聚?”一名侍衛打扮的高大男人出現在他身後,舉止恭敬。他口中的樓主正是梅千賦。
不是女人,可以說話……翁曇眼神微閃,輕道:“謝謝,不必了。”聚什麼,他們又不熟。
那侍衛並不放棄,“我家樓主說……”明明嘴還在動,聲音卻突然消失了。那侍衛也覺察到不對勁,聰明地閉上嘴,表情沒有太大變化,眼裏卻泄露出一絲驚意。
可以安靜地吃麵了……翁曇剛慶幸了一句,又一道聲音響起——
“區區梅千賦。如果區區這位下屬怠慢了翁兄,區區代他向翁兄道歉,還請翁兄……”話在這裏斷住,接著是劇烈的咳嗽,咳完、喘定後,他續道:“請翁兄不要……咳……咳咳……不要見怪。”
態度如此之好,讓人實在不忍拒絕。翁曇見他臉色蒼白,眉目謙俊之中帶著一絲淡然無求,也無意刁難他,隻當他是江湖義氣想結交朋友,便笑道:“樓主胸有積滯,早點醫治比較好。”
梅千賦垂頭笑了笑,仍是請他上樓用飯。他正想推辭,梅千賦卻道:“數年前,果魚塢一麵,翁兄當真不記得了?區區的病,正是尊師焦飯老人醫治的。”
果魚塢……翁曇眯眼回憶,實在不記得自己有見過他。師父在世時,求醫的人很多,有重金重物的相求,也有刀刀劍劍的相求,好在師父慈悲心不重,也不是每個人都救,隻在遇到過於詭異的病況時才讓他在一邊作助手……
梅千賦三度請他上樓,看在師父的麵子上,他不再拒絕,捧起麵碗和他一起上到二樓雅間。將麵碗放下後,他抬頭,見梅千賦的侍衛全部盯著他,那名叫雨岩的青年冷著一張臉,似乎並不樂意見到他。
“怎麼?”他問。
梅千賦搖頭而笑,“翁兄,這碗麵已經涼了。”
“還有五分熱。”他坦然坐下,繼續吃麵。梅千賦也不攔他,命侍衛移走菜蓋,算是開飯。飯間,他發現梅千賦吃得極少,時不時輕咳,但是話很多。他知道了梅千賦少年時被人打傷,其父梅暮年帶他到果魚塢求醫,因為傷及肺腑,師父隻能救他的命,卻無法讓他完好如初,師父還告訴他,他最多活不過四十歲。
他安靜地聽著,遇到他咳嗽或停頓時,配合地點一點頭。待梅千賦回憶完,他知道話題要轉到現在來了。果然,梅千賦又說他此次出行是因為明堂令重出江湖,如今回程,正好順道去拜訪一位朋友。此話是真是假姑且不論,至少他知道趕路的自己肯定不比訪友的梅千賦休閑。禮尚往來,他也說自己有事在身,吃完麵後就起身告辭了。離開前,想到什麼,他轉回來,在剛才那名侍衛的喉間輕輕一點,那名侍衛張張嘴,有了聲音。
此後的幾天,他一路快馬,沒再遇到梅千賦一行人。
過了西安府,黃昏時分,他來到一片郊野,本想快馬趕到下一個城鎮,不料天響晚雷,眼看一場大雨就要落下。他左看看右瞧瞧,找地方躲雨。此地偏僻,就算是破廟他也接受,大不了走的時候把廟裏的佛像敲碎。轉念之際,林後隱隱升起一縷輕煙,他調轉馬頭,尋跡來到一處院宅。宅子很精致,院牆外種了不少竹子,密密麻麻,幽意無窮,中間一條彎曲小道不知通向何方,無意中也顯示出此屋主人偏好清淨的事實。
他是敲門借個地方避雨呢,還是在屋簷下躲一躲就算了?左右徘徊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走出來。老者手中拿著一段紅布,見他站在簷下,表情一訝,隨後笑了笑,走到門前的石獅邊,將紅布在獅腿上打了一個結,口裏招呼著:“公子趕路啊。”
“是,老人家。”翁曇帶著諧趣的表情觀察老者打結。
“公子是不是奇怪我在這獅腿上打結啊?”老者笑嗬嗬的,自然打開了話匣子,“我家主人說啊,這幾天會有朋友到訪,他怕他那位朋友不認識地方,特意告訴那位朋友他家的門前石獅左腿上會有一個紅結,瞧,我打的就是。”
翁曇淺笑不語。
老者打完紅結,天際突然扯出兩道閃電,緊接著是悶沉沉的雷聲,老者看看天,垂頭尋思片刻,又道:“天色不早,黃昏這場雨怕是快要落下來了,公子若是不嫌棄,不妨進屋避一避。”也許是怕他心有顧慮,不等他開口,老者再道:“我家主人雖說性子清冷,卻也是個風雅好客的人,公子你不必擔心。”
翁曇頷首示謝,“多謝老人家了。”他隻想:沒有破廟拆,進去避雨也不錯。
牽著馬,他跟在老者身後進了宅院。老者先引他將馬安置在後院馬廄,再引他穿門過廊,來到一間花廳。請他安坐,上茶,老者說去知會主人,離開了。他枯坐片刻,一時無聊,便四下走動。畢竟是陌生人家,他也不敢亂走,隻在花廳四周踱了一圈。
夜色幽暗,院子裏點了燈籠,偶有婢女、家丁經過。他踱啊踱……踱啊踱……大雨很快落了下來,涼風夾著濃烈的濕氣撲麵而來,仿佛浸骨入髓的惆悵。他再抬頭時,一時不知踱到了什麼地方,隻見叢叢綠竹,幽深院落燈火明亮,有人影閃動。他正想找一名家仆問剛才的花廳在哪邊,忽聽院內有人輕歎——
“夢殘鬢斑時,遙想,男兒得誌邀月樓,老子淩煙,老子高歌,老子狂顛……”
聲音低沉微沙,是名男子。聽語氣,似感歎流年易過,不過聽他“老子淩煙,老子高歌,老子狂顛”,翁曇不禁“撲哧”噴笑出來,想起了某隻蝴蝶。
裏麵聽到笑聲,立即有兩名侍衛衝出來。翁曇自知有所衝撞,正要道歉,先時引他進屋的老者從側道跑過來,叫著:“慢點慢點,老奴剛才稟報的客人就是這位公子。”跑近後,老者道:“公子是客,今日難得有緣,主人說請公子一起用飯,剛才老奴去花廳找公子,想不到公子已經來了。”
墨羽長睫徐徐垂下,他道:“抱歉,我走錯了路。”
侍衛讓了道,翁曇本是打算大雨停後就離開,如今聽老者邀請,又徘徊起來。這裏荒郊野嶺,宅院一座,雷雨傾盆,熱情老者,再來一個莫名好客的主人……莫非……
他會不會遇到妖魅啊……
少思少愁,少思少愁,裏麵不是女人,可以搭理吧……他壓下胡思亂想,道聲“多謝”,也不多推辭,跟著老者走進深院。院內的景致更見幽意,小徑盡頭是座六角亭,亭邊掛了竹簾,別樣精致。一名華服公子背對他站在亭子裏,正將亭外一枝細竹拉彎,然後輕輕一放,竹葉彈動,霎時水珠四濺。那名公子低低笑了聲,旋旋轉身,星眉柳目,俊容淺愁,竟然是……
翁曇睜大眼,“樓主?”
那名公子也睜大眼,“翁兄?”
肯定是妖魅幻化出來的……翁曇帶著戒備走上前。此情此景,他估也估到梅千賦是這宅子的主人了。說是刻意相遇肯定不對,一路上有沒有人跟蹤,他並不糊塗。若非避雨,他也不會找到這裏,看來他和梅千賦還真的有些緣。
梅千賦也是驚訝萬分,彈竹旋身之時,他的笑不過淡然客氣,見是翁曇,眼底霎時燃起一抹幽亮。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張嘴想說什麼,許是驚喜過頭,唇瓣翕翕合合,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翁曇沒他那麼驚喜,上前道謝,接著是寒暄,互問出現在此的原因。原來此地是梅千賦的別苑,他聽管家說有位公子避雨在此,想盡一盡地主之宜,所以在此亭設了小宴。翁曇心情不差,加之雨夜小亭,美景幽然,他反正無聊,便有了閑聊的興致。梅千賦先提起果魚塢和他的師父,扯出一些片段回憶,隨後在稱呼上有了些改變。
“如果翁兄不嫌棄,叫我子牧就可。”子牧是他的字。得翁曇點頭後,他又道:“若翁兄不棄,我稱你‘曇’可好?”
翁曇還是點頭。他不拘小節嘛,稱呼這種東西,無可無不可。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聊著聊著,聊到了明堂令,又聊到了元佐命中的毒和江湖各派弟子被殺的慘案。提起這件事,梅千賦低低一歎:“有時候真羨慕那些能隨意行走江湖的人。”
“樓主……子牧難道不隨意嗎?”以他的身份,又怎會不隨意。
梅千賦搖頭,“以我這種身體,行走江湖也是麻煩,累了自己,還連累他人。”語氣縈索,隱隱透著一絲寂寞。翁曇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幹脆閉嘴吃東西。梅千賦盯著對麵的燈座出了一會兒神,垂眼時,卻見翁曇隻吃飯菜不喝酒,他自己的那杯也沒動過。拿起酒杯在鼻下一劃,他失笑,“難怪曇嚐也不嚐,這酒的確差了些。”放下杯,喚來一名侍衛,他吩咐道:“把地窖裏第三排櫃上第三格裏的那壇酒拿上來。”
“是,公子。”侍衛應聲退下。
見侍衛走出院,梅千賦才轉過頭,“今晚的大雨怕是歇不了,曇不如在這裏住上一晚,明天天亮再趕路也不遲。”不等他回答,又道:“那壇酒,曇一定要嚐嚐。”
翁曇奇了,“什麼酒?”
“醉猩猩。”
“……沒喝過。”他好誠實。
“這酒名的由來,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梅千賦見他起了興味,解釋道,“酒家初釀此酒時,酒香引來山野裏的一群猩猩。它們趁酒家外出,齊齊溜到酒窖裏偷喝,結果醉成一團忘了逃走,酒家第二天打開酒窖,隻見裏麵狼藉一片,酒壇全空,躺了一地的醉猩猩。酒家雖然心痛酒,卻也有心憐畜生之意,他便將這群醉猩猩全部放走了。正所謂:知君憐酒興,莫殺醉猩猩。從此,這酒便有了‘醉猩猩’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