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青梅煮酒(1 / 3)

南呂羽舞 (藤萍)

楔子

“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銜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此“迎神曲”出,見罹難於人間,賜誠福於朝宇,於是,有四權五聖以應天魂之驚,天地之靈。

後周顯德七年正月,殿前都點檢趙匡胤陳橋驛兵變,大宋初立,改年號建隆,都開封。

數年之後,宗室趙炅即位,後稱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太宗出兵燕雲,下易州、涿州,直至高粱河。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裏雪。回戍危峰火,層巒引高節。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

這是唐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飲馬長城窟行》,勉強可以用來形容此時宋氏的風雲豪情。

大宋興國——

此時朝中有四權五聖赫然生光,隱隱然有相抗相成的趨勢,他們有些是權貴,有些不是權貴,但這九人對皇朝宗室,對大宋的影響,人莫能知。

四權——

是秦王爺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揮使則寧,燕王爺嫡長子兼侍衛騎軍指揮使上玄,宮中掌歌舞樂音的樂官六音,還有祀風師通微。

五聖——

是禦史台禦史中丞聿修,當朝丞相趙晉的公子聖香,太醫院的太醫岐陽,樞密院樞密使容隱和祭神壇的千古幽魂降靈。

青梅悠悠,白雲杳杳。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青梅翠柏的山穀,非人間的庭院,有白雲來來去去,似乎,塵世的癡情愛嗔,在此地全然斷絕;風與月,在青梅之間,在山巒之間,卻不在心頭,不在人間。

隻是此刻,隱隱卻有人言傳來——

“六音公子這一招‘孤鴻手’,左右劃弧,一捋一彈,果然是化解青劍十八式的妙手。”

論音穀,慈悲亭。

兩位白發白須的老人和一個黃衣男子圍坐,看樣子像是相談甚歡,但若是聽見他們談話的人,想必要失色。這兩位白發老者,一位是尊皇,一位是武帝,都是江湖五十年前一等一的高手,到如今,都已經是江湖傳說裏的人物,但是這位黃衣的年輕人,卻可以坐在這裏,喝尊皇的酒和武帝的茶,侃侃而談,似乎根本沒把盛名滿天下的兩個人當做名人來看。

“哈哈,”黃衣人利落地撩起衣襟下擺,比劃了一個動作,“孤鴻手何足道哉?若是在下以挫劍式,尊皇這一劍可還在手裏?”他隨即手肘一撞,順勢下拉,五指拂了五個穴道,抬眼看武帝,似笑非笑,“如何?”

武帝與尊皇麵麵相覷,歎息了一聲。

“六音公子應變之佳,天下罕有。青劍十八式雖不是什麼曠古絕學,但是在公子手下,居然有這麼多的破綻。”武帝淺呷了清茶一口,“青劍十八式劍招,公子居然找出二十三處破綻,比之我們兩個老頭,公子心思靈活,變招幾近無痕跡可尋,可謂羚羊掛角,天衣無縫。”他微微笑了,“六音公子如此人才,居然不聞名於江湖,可見高人雅士處處皆是,倒是你我兩個老朽了。”

尊皇也點頭,“六音公子單身直闖論音穀,卻是五十年來,第一個令我們兩個老骨頭心服口服的人物。”

六音哈哈一笑,一躍而上剛才與兩個老者對坐的石桌。他一躍而上,抱膝而坐,衣袂乍然飛飄,縱然是尊皇武帝這樣的人物,也驟覺風采超絕。隻聽他哈哈一笑,“折服了尊皇武帝,那又如何?縱然是天下第一,那又如何?”他僅是在桌上坐了片刻,隨即順勢後飄出亭,“何況六音隻是招式取勝,要論真才實學,六音和兩位老前輩差距太遠,算不得天下第一!”

尊皇看著他後退飛飄的身法,微微點頭,“好輕功,隻是有些華而不實,近乎舞蹈。”

武帝也點頭,“此子吐字清晰完滿,氣脈悠長,所習練的,必是一門韻律殺人的內功。這種內功,武林之中,除了浮雲姑射之外,我還未曾聽聞有第二個人有如此功力。”

“可惜,此子相貌太佳,容貌之美竟過於女子,男生女相,並非厚福之相,命中磨難,在所難免。”尊皇徐徐道來。

“他單身直闖論音穀,無非一吐心中鬱氣,既非為名,也非為利,也許,是遇上了什麼令他難以排解的事情。”武帝微微一笑,“但此子所習的既然是吐字以音韻殺人的內功,內息必與心神相係,若是心情鬱鬱,頗有可能回力自傷。他日若是悲淒過度,亦可能自斷心脈。這也是此類內力少見江湖的原因之一。”他淺呷了一口茶,“你所說的劫難,無非就是這些。”

尊皇也微微一笑,“可惜,這等天定與天不定之事,卻不是你我老朽可以挽回的。”

“正是,正是,勝負自有天定,生死自有禍福,愛嗔喜怒,都是殺人性命的東西,還是早早拋去得好。”

的確,勝過了尊皇武帝又怎麼樣呢?六音驟然停下了腳步,他的胸膛起伏,喘息未定,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全力地跑過,這樣用盡全力過。但是他停下來,因為他看見了潭水。

路邊,有一潭清水,澄澄的,可照出人的影子。

六音走了過去,緩緩撩起了臉前因為一陣奔跑而淩亂的發絲,露出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憔悴而帶滿風塵的臉,失去了光澤,失去了靈韻,看起來,是一張勉強算得上翩翩風采的臉,但是,那曾經的絕代風華卻從這張臉上,消失了痕跡。

因為風霜,因為這三年來的尋尋覓覓,因為他一日一日不眠不休地輾轉反側,因為愛,也因為恨——

因為三年前。

三年前的開封。

“六音公子?六音公子?”開封府皇城,一群舞衣翩翩的女子東張西望,四處尋找著那個原本應該帶領她們去軒寧殿給皇上跳舞的樂官。

“他總是這樣懶洋洋慢吞吞的,”有個女子掩口輕笑,“每次要出場,必定要滿地地找,六音公子哪裏去了?每次,他都想找借口不去出場,卻不知道,其實宮裏那麼多人想看咱們跳舞,有一半是宮裏的妃子昭儀們,甚至是皇親國戚,想要看六音公子呢。”

“哼。”有個女子的聲音在舞衣女子群中冷冷地淹沒了過去。

“你是新來的嗎?”一個雪白舞衣的女子好奇地看著那發出冷哼的女子,“你不是中原人吧?長得……真……”她想了想,形容不出來,隻能抱歉地輕笑了一下,“你莫生氣,六音公子一定在更衣房裏,他每次都賴在裏麵不出來。”

那個“新來”的女子昂著頭,露出曲線優美的頸項,左耳上有個東西閃閃發光,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個來為皇帝跳舞的女子,反而,她就像個女皇,狹長的鳳眼,冷冷流動著輝煌的光彩。她像鳳凰一般燦爛,略略轉動一下頸項,左耳上的光一閃而逝,才讓人看清楚,那是個鳳凰尾羽形狀的黃金耳環,黃金鳳羽!

“六音公子?你不去的話,過會兒幸公公又要來催人,你最後還是要去的。”

“好了好了,吵死了。”那邊的簾子一掀,有個人終於出來了,一身鵝黃的舞衣,隨著他出來的動作,可以聽見一陣輕微的“叮鈴鈴”的鈴聲,那鈴聲或許不一定悅耳,但是莫名的,帶給人一種心弦震動的感覺。

六音!一個妖美的魔魅慵懶的男子!

那帶著黃金鳳羽的女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別人為他的風采迷醉的時候,她的眼中閃過的,竟是一絲犀利的近乎狠毒的仇恨之色。然後她別過頭去,靜步退回人群中,沒有引起六音的絲毫注意。

那邊的窗口有個偷窺的人影,是個小小的蒼白的女孩,她專注地看著懶洋洋的六音,連那帶著黃金鳳羽的女子冷冷的眼神,都沒有注意到。

“要走就走吧,你們一群鶯鶯燕燕,吵吵嚷嚷,我耳朵都要聾了,要走就快走。”六音不耐地聽著一群女人嘰嘰喳喳數落他的不是,就像趕鴨子一樣,把這一群女人趕出房間去。出門的時候,他偶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回頭,是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小宮女,蒼白蒼白的臉,端著一個盤子,看見他後滿臉紅暈,簡直就傻了不會說話了,“新來的?”他沒記得宮裏有這個人,不過話說回來,宮裏有多少人,其實他也不知道。

“嗯……新……新來的……”小宮女緊張地緊緊抓住盤子,直點頭。

“哦。”六音漫不經心地走過去,完全沒有把這個看見他就發抖的女孩記在心裏,他卻不知道,在他後來的一生中,這個女孩,卻改變了他很多,很多。

小宮女癡癡地看著六音的背影,直至他消失不見,才軟軟地靠在牆上,喃喃地自言自語:“我是文嘉,你不記得了嗎?在一年前,在苗疆,被你救過的,那個掉進河裏的女孩子,你居然不記得了……”她眼裏淚光盈盈,“我……瞞著爹娘,到京城來找你,你是這麼有名,除了……除了到這裏做宮女,我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見你……”她突然忿忿地把盤子摔在了地上,“你知道嗎?為了來開封看你,連姐姐,都陪著我入了宮,做了她最討厭的那種歌舞女子,我……什麼也不會,卻來這裏端盤子,可是你居然——不記得我了?是不是因為我太醜,我比不上她們漂亮,所以你就根本不理我?”她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前麵歇斯底裏地大喊,除了回音,卻什麼也沒有。

“文嘉!”有個太監怒衝衝地趕來,“這哪裏是你可以來的地方?如貴妃房裏的曉雲找你呢,你把她要的香囊弄到哪裏去了?”

“香囊?”文嘉茫然,低頭一看,那香囊就正被她摔在地上。

“你這死丫頭!……”

軒寧殿。

絲竹悠揚,人影翩翩。

一群美貌嬌嬈的女子,在廣闊的殿宇裏蹁躚來去,衣袂飄飄,香風陣陣,偶爾一個媚眼相送,就教人迷醉到了酒杯中去,忘了自己是誰。

六音是很少領舞的,雖然他負責教,負責調教,有時候也負責彈琴配樂,但是大多數時候,他根本就是坐在一旁發懶,連看,也懶得看這種風光旖旎的東西。他實在看得太多了,雖然喜歡,但也早就膩了。

突然之間,有個什麼東西閃了一閃!

像一道犀利的刀光刹那劃過空氣,把空氣也刹那間割裂成了兩半!

那是什麼?六音微微眯起了眼睛,在人群中尋找光的來源,誰帶著閃閃發光的東西?這麼刺眼?放下酒杯,他饒有興味地開始注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