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相思未成閑(1 / 3)

豈有佳人甘作賊(秋飛花)

楔子

“哎,你小心穩著點!”

雲蘿憐憫看著那個正頂著滿麵淤青,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的酸秀才。

有心扶去他一把,對方卻毫不領情。

他固執地自向前走出兩步,扶住桌沿兒坐下,側耳傾聽方才離去那人的腳步聲。直至確定人已走遠,才“唉”的歎了一口氣。

“想我常年遊學在外,以為見慣了人世奇情,可是直至今日遇見他……才算是真正地長了見識!”

“這話怎麼說?”雲蘿跟上前漠然問道。

“我是在說剛剛離開的那個小賊呢!”他答道,“你不見,他頭上戴著珍珠冠,足下踩著銀絲履,身上穿的是全城最好的裁縫做的衣裳,談吐不俗、氣質清雅,分明像是個富貴公子,怎會不知廉恥地出來做綁票勾當?你要說他就隻是為了二十兩銀子,實在令人敢以信服!”

說著,秀才用充血的眸子飛快地睨了雲蘿一眼。誰知,對方卻不已為然地笑了。

“沒聽過‘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麼?”虧你還是個秀才!

“英雄?他綁我的票,你還當他是英雄?”錯愕於雲蘿的這個答案,秀才的臉色,瞬間由慘白轉換為鐵青。

“想我周汝昌,本也是官宦人家之後,就算如今家道中落,尚不至於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出來拋頭露麵,追著一個男人滿街跑。當初你爹托人來說媒,我瞧你雖然粗手大腳,但勝在老實本分,不比城中那些成日裏搔首弄姿的女人們,因此才同意了。可我想不到,世風日下,現在連你這樣的也……也……”

“也怎麼了?”聽出他言下輕蔑之意,雲蘿輕哼了一聲。

“聽你的意思,我剛才救你是救錯了?就應該讓那個賊綁走你?”

雲蘿口中那個“賊”,無名無姓,隻是在湖廣布政使司轄下的陸安州的通緝榜文上,被稱為——“賊少年”。

一個月前,雲蘿作為陸安州的捕快,奉了知州大人之命,前往緝拿這位“暴亂起事”的“賊少年”。不料對方收到風聲,連夜奔逃至秦城,接續行凶作案數十起,搞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覓得賊蹤,對方忽又綁票了她的未婚夫婿周汝昌,不但要挾她放棄對自己的追捕,還要訛詐她二十兩白銀。

雲蘿自問並不喜歡這個姓周的秀才,可人是因她出事,不相救,實在說不過去。來硬的吧,老爹怕有個閃失,壞了他性命,隻得花二十兩銀子,把人給贖回來。

“這次的事,誰對誰錯我也不想再提了。”此時,周秀才尷尬聲音又似蚊子嗡嗡地在她耳邊響起,“我隻問你,方才那賊人走時,為何會問及你的年齡?又說什麼,在他的家鄉,似你這般大的女孩子都已經做了娘?”

“你這話問得好沒道理!賊人的心思,我怎知道!”雲蘿憤然答道。

“哼,媒人說你今年就滿十六了,還在七縱八跳地追著男人滿街跑,簡直成何體統!”秀才見她仍舊不把自己當回事,忽然拍著桌子怒斥起來。

“體統是什麼?什麼是體統?!你說話文縐縐地我這個粗人聽不懂。我是捕快,自然要追著賊人滿城的跑,哪管他是男是女!”雲蘿也大聲反駁他。

“原來你連我說的話都聽不懂?”秀才錯愕,少停又擺手道,“罷了,總之以後……”

“總之以後,你也別在我麵前擺出一副讀書人的臭架子。會讀書了不起?我可不吃你這套!”雲蘿倏地打斷了秀才的話,怒衝衝地瞪著他。

她對他那輕蔑的態度已經受夠了!

“我不是擺架子,我是要……”秀才說到這裏深吸了一口氣,“退親!”

“啪——”回答他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退親就退親!”打人的手還高懸著,雲蘿的聲音卻因激動而變得顫抖沙啞,淚花也在眼中打起了轉,“好,這可都是你自己說的!我知道,你一早就瞧不上我這個大老粗了,這樣倒也痛快!真要嫁給你這個瘟雞一樣的秀才,我不如從今往後就去追那個賊!”

窮極無聊的時候,雲蘿喜歡倚在驛站二樓那扇半閉的窗門旁,豎起耳朵,適時偷聽過往客人的閑言。東市菜價幾何,西市姑娘嫁人,米鋪子的二少爺剛捐了個官做,開善堂的朱家倒欠下了他的人情……

每到這個時候,雲蘿就覺得,自己活像是朝廷東西二廠派出來的探子,沒有什麼能瞞過自己的耳朵。

這是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夏天。

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雲蘿早起梳洗罷,照例倚在窗台前做“暗探”。正打著哈欠考慮是否回去繼續睡懶覺,倏地,一個尖脆的嗓音紮透了窗戶紙,鑽進了她的耳朵眼兒裏。

探頭向窗外一望,前方五六丈的街道拐角處,一個皮球形的東西冷不叮地滾出來,阻住了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

“喂,張幹娘……晚上兄弟幾個要到您店子裏小聚,準備幾樣好菜,咱要慶祝抓到那該死的‘采花賊’!”

“嗬,趙信使真是厲害人兒——那‘采花賊’是什麼人?”

“寄住在萬安寺抄寫經書的孫秀才。”

“孫公子?喲,小夥子生得可俊俏了,怎麼可能去幹那見不得人的齷齪勾當。你可別‘殺良冒功’,冤枉好人!”

“這怎麼是‘殺良冒功’呢!人不可貌相,記得五年前雲捕頭追緝的那個流寇麼?也是生得人模狗樣的。什麼潘安、宋玉,我想也不過如此吧。還有他那身打扮啊,嘖嘖……起碼也值個十兩銀子,誰會想到他來綁票?”

雲蘿聽到這裏,拿著妝鏡的手顫了一下,空出一隻,將窗戶縫隙撥開了一點。

“咦,也對嗬。奇的是那小子擄了雲捕頭當年的未婚夫,就是如今咱們陸安州府衙門剛上任的知州周大人……嗬嗬嗬,還勒索二十兩銀子呢。嗬嗬嗬……這真是……”少婦說到奇處,笑得花枝亂顫。

“正是正是。就因為這樁事兒,周大人才和雲家退了親。”皮球接嘴說。

“哎喲!提起這事兒啊,現在周大人和雲捕頭還在一個衙門裏當差,他們見麵也不會覺得尷尬嗎?”

“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要是換了我是雲捕頭,我就……”

“你就怎麼著?”

“一定要找一個比周大人還風光的主兒嫁了!”那皮球幹脆地說。頓了頓,又道:“不過依雲捕頭的瘋勁兒,又是在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可能有點困難。”

“砰!”雲蘿氣紅了臉,怒衝衝地摔上了窗門。

這個碎嘴子的!一個大老爺們兒,居然比女人家還要多嘴!用鼻子想也知道他們接下來要怎麼說。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雲捕頭真是沒福氣!”

“當初和那賊小子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結果呢……後悔了吧”

“真看不出周秀才是這麼本事的男人!”

“去找找他,興許……他還沒娶呢?”

……

雲蘿坐在床頭用頭繩綁頭發,想到氣處,一拳砸到床頭上,直把床板都砸開個大豁口。

要說那“賊少年”當初捉了周秀才,固然不是為了勒索二十兩銀子這麼簡單,可也不是為了和她勾搭調情呀。那個家夥不過是被她追得太緊,想快快脫身,才使出這個綁票的餿招,誰料到被碎嘴的閑人誤傳!

至於周汝昌,雲蘿自覺並沒有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相反,要不是為了贖回他而放跑那個“賊少年”,她和老爹也不至於被上一任知州大人認定是“徇私枉法”,降罪撤職。幸好她七大姑的大八姨因故與興王府的奶媽套到點交情,她和老爹才沒落罪。

保住了差事,父女倆便被趕到這個叫做秦城的小鎮來守“鋪屋”。

老爹成了驛傳的驛長,專門負責朝廷往來文書的接應、遞送;而她呢,還是幹捕快的老本行。隻不過再也不用抓賊了,隻管呆在鋪屋裏,收容一些別的捕快抓到的,州官老爺還沒來得及過堂的人犯。虧得這裏是靠近巴蜀荒僻之地。深山大澤、窮鄉僻壤,往來的公文與差人寧可繞道要去州府也不肯在此停留。因此五年來,她和老爹隻樂得白領糧餉,飽食終日。

唉!日子過得太清閑,平時活動就少了,最近她的腰又胖了一大圈兒,簡直快成了車軲轆。

“哎,還是少吃點吧,不要長那麼肥!小心給那雜種看上把你拉去宰了!”

一個沉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嗯?這是——

再次推開窗戶,低頭朝樓角一看,便見到她老爹雲百川,正站在鋪屋旁邊的大榆樹底下喂馬。

“爹,您老人家在罵誰呢?”雲蘿爬在窗台上好笑地說。

“誰?誰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坐在衙門裏耀武揚威,我就罵誰。”雲百川一邊撥拉著槽中草料,一邊說著。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州’,咱秦城驛站是個小地方,這麼些年總共才養了五匹馬,那陸安的新州府大人才上任就搶了兩匹。聽說最近城中又來了一批京裏的緹騎大老爺,嘿,我怕他們來把我這幾匹肥馬當野味兒吃了。”

雲籮聞言會心一笑。秦城就這麼一個破驛站,知州老爺要吃光了這裏所有的馬匹,豈不正好?驛傳的差事,她雲家人就不伺候了!

到那個時候,她就可以像米鋪老板的女兒一樣,沒事整天呆在家裏繡繡花,打發日子;或者上街逛逛市集,勾搭勾搭俊小子;最後再找一個講話不帶“之乎者也”的相公,或者就是一個賊相公也好,兩人一起闖蕩江湖,天高海闊去。看誰不順眼了,“唰——”撥出刀子來,“劈裏叭啦”剁個稀巴爛,比起當個窮捕快見了官兒叫老爺,又是跪又是拜的,少生多少閑氣呀!

隻可惜,她等了五年,一直沒有遇到一個講話不講“之乎者也”,又願意帶她天高海闊去的男人。

直到那一天……

太陽像一顆煮熟的鹹蛋黃一樣垂掛在西半邊天上,天是紅的,地是黃的。極目之處,田裏秧苗幹死了大半,遠近十裏地更是一點綠意也沒有。

偶有蒼鷹打從幹裂的土丘上掠過,淡淡的影子投射到一塊白花花的大石上,便是這裏唯一的陰涼。

雲蘿騎著馬兒在枯黃的莊稼地裏打著轉,遠遠的,見到一隊送親的隊伍朝這邊過來。

“唉,地裏的莊稼又幹死了。”抬轎放下轎子,大聲地喘氣說著。

“誰說不是呢!這裏年年鬧幹旱,城外的佃農早就三餐不濟了,最近又在傳流民鬧事……我們也是沒法子,才把妹子嫁到外鄉去。喏,一共是二十個銅錢,餘下的一半,到了州府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