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彌天(素問)

一蓑煙草,滿城風絮,恰是梅子黃時。

陣陣細雨飄搖,落在泥土上,濺起小小的水花,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行至半山腰,車輪兀地打起滑,不斷向後退。車夫臉色慘白,一個勁兒抽擊打馬臀,希望依靠它的蠻勁強行闖過這一關,但馬匹奔走多時,早已不堪負荷,四蹄逐漸酸軟,無法自拔。

這時,遠處趕上的一隊人馬紛紛跳下坐騎,徒步上前來推馬車。

車夫一愣,回頭看了看,發現那些人的衫上都繡有一朵朵別致的金色雲紋,於是在車廂的簾子前行禮,“少爺,是府內的門客!”

“耶——”車中人的應答耐人尋味,“虎伯,那不是怪了?”

什麼?

不等考慮話中深意,那推車的人竟拔劍而出,不由分說刺向車廂,嚇得虎伯一按鞍側所掛的兵器,急忙回擋,即使如此仍慢了一步,脫口大喊:“少爺——”

一群人圍住虎伯,另一群人則將目標都集中在了車廂,十幾把明晃晃的利刃,帶著水珠橫掃斜劃,仿佛要將內中人大卸八塊。危難關頭,一道寒光閃過,圍繞在馬車周遭的人竟全數斃命,人頭兩分,鮮血順著泥濘的水土蜿蜒流淌,血腥刺鼻。

虎伯趁左右的人陣腳大亂,揚手一落,解決掉剩下幾個。

“哎……”低低的歎息回響在山間,輕悠悠,又格外動聽。

“少、少爺,你沒事吧?”虎伯擔憂地想去探視簾內的情況,又恐失禮。

“死了就不會歎氣。”

聽罷突如其來的話,虎伯眉眼一立,衝不知何時出現的人怒吼道:“放肆!”

“虎伯,對待恩公不可無禮。”溫和的氣息勾勒出一名公子的絕倫風雅,握住折扇的修長手指掀開簾子,露出他俊美的麵容,“承蒙姑娘搭救。”

站在三丈外的人神思一凜,沒料到他一眼就看出自己鬥笠麵紗下的身份,別過眼,淡淡地說道:“是你的馬車擋住我的路。”

她本不是什麼路見不平的英雄好漢,無非是堵住了下山的必經之路,讓人不快。

“哦,那真是在下的錯。”公子也不在意靴子上沾染到的泥水,徑自走向她,認真地微微一欠身,“少爭這廂賠禮。”

“少爺!”

虎伯當即睜大了眼,他無法理解少爺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吐露身份——是,就是身份,對呼延皇朝的子民而言,除皇帝之外有三個人是婦孺皆知的:一是王爺呼延頗黎,一是都督百裏封疆,一是他的少爺——

柳下少爭。

呼延皇朝有著極為嚴格的範圍劃分,凡皇親國戚用過的名諱,其他人一律回避,所以報了名號,無異於報了身份。

“是你。”那女子倒是沒太大的反應,隻眨了下眼,“嗬。”

這一個“嗬”字,引起柳下少爭的意興,“姑娘對在下很是熟稔?”

“千金買一井,無盡荒唐事。”女子收劍背在身後,“附庸風雅的相國公子,呼延皇朝遠近聞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千金買一井,究竟為何,幾經穿鑿多半失真。

柳下少爭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輕搖扇子,說道:“謠言不可信。”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女子不受任何影響,“柳下公子好自為之吧。”

“姑娘——”見她要走,柳下少爭又喚一聲。

女子沒有回頭,腳下頓住,卻也沒有開口說什麼。

“不留下芳名嗎?”柳下少爭優雅地欠身,“他日也好讓少爭回報。”

那女子卻沉默地一拂袖,漸離漸遠。

“主人……”虎伯不禁出聲提醒,“天色不早,再不上山,恐會錯過宿頭。”

柳下少爭收回若有所思的視線,搖了搖頭,“虎伯還是這般衝動。”

“我……”虎伯老臉一紅,慚愧地抓抓頭發,“我知道下手太重,但那會兒情況緊急,少爺身邊又沒帶隨護,萬、萬一傷了少爺,老奴如何向相國交待。”

“這些刀劍我尚不放在眼裏。”柳下少爭登上馬車,“隻不過斷了活口,遂了對方的願,實在可惜。”

“老奴知錯。”

“也罷,上山比較重要。”簾子落下,再度掩去柳下少爭矜貴的身姿。

天黑前,馬車停在孤雁峰雲霧縹緲的峰頂。

柳下少爭下車後讓虎伯在石亭內等候,獨自來到一座石洞前,洞門上凹凸不平,他駕輕就熟地轉動磨盤,核對上方錯綜複雜的九宮數,開啟機關。幽暗的山洞伸手不見五指,靜得頗有一絲壓抑,隻在洞門打開的一瞬,透出粒粒懸浮半空的微塵,隨後又混沌融為一體。

柳下少爭揮手一打火折子,突如其來的光芒聚集在眼前,刹那,一張五官還在不斷淌血的臉孔近在咫尺,甚是猙獰恐怖。

“鬼啊……鬼來了啊……好怕怕……”

柳下少爭聽到那怪異的腔調,眉眼不動,平靜無波地說:“師父,你搶我的詞。”

哪個扮鬼的人這麼自拆後台呢?

“啊咧?”迷迷糊糊的蒼老聲音在洞內回響,足見氣息綿長,內力深厚。

柳下少爭一彈指,摩擦生風,洞壁四角的燭台都被點燃,環境一下明晰起來,偌大的山洞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條凳子以及一麵古老生鏽的銅鏡,頗為簡陋。

“哼,一點不好玩。”白發老者身形敏捷,眨眼蹲回石凳上,托著下巴緊盯他,“每次都不肯配合。”

柳下少爭坐在石床上,氣定神閑把玩掌心的折扇,一勾唇角,“遊戲有遊戲的規則,就算是師父,也不可破了規矩。”

“你哪裏當我是師父?”白發老者沒好氣地甩手,“誰家的徒弟把師父關在山洞裏,一關就是七八年!

“哎,師父……”柳下少爭客客氣氣地笑了,“這可冤枉徒兒,願賭服輸,咱們是有話講在前頭的。”頓一頓,“還是,名震江湖的‘靈帝’言而無信?”

“誰說我‘言而無信’!”靈帝一撅山羊胡子,瞪大黑黝黝的雙眼,“不就是一個破爛的九宮河洛八卦連環陣,早晚我會出去啦。”

事實上那個陣啊……

對此,柳下少爭不打算發表任何意見,等靈帝牢騷完畢,才說:“師父,我這次來,是有事請教。”

“你不用說,我都明白——”靈帝的臉色由陰轉晴,嘻嘻哈哈地湊過去,“怎樣,你也覺得不錯吧?”

“什麼不錯?”柳下少爭偏過頭,不著痕跡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半山腰的那場豔遇。”靈帝一邊摸著胡子一邊笑,“被美人所救,是不是覺得人生也變得格外美好?”

“少爭眼裏人生一向美好。”柳下少爭仍舊微笑,“不過,我要請教的不是這個。”

“那麼你是對她不感興趣啦?”靈帝佯裝感慨,“還以為可以撮合你倆呢。”

“倒也不是。”

“怎麼——”聞言,靈帝的眸子越發有神,“這樣說你對那美人是有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