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意樓安陽分樓新招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十六七歲廚娘,和新從揚州總樓來了一名讓人完全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墨綠衣衫的俊秀先生之後——哦,當然這兩件事情發生在同一天,知意樓裏的人們的生活就開始起了變化。
最開始變化的人是小葉,這個年輕人本來一直嚷嚷著要回家伺候生病的娘,可自從那個新來的慕先生不知道以什麼理由撥了他幾兩銀子後,他娘的病也就莫名其妙地好了,可能是心誠則靈。不過這件事情放下不表,從廚娘輕禾來到的第三天開始,動不動就往隔壁的酒樓跑的小葉就再也沒去過哪家飯館——就好像是全安陽的酒醉鴨子、阿婆蒸魚等等名菜全都變得酸不可吃一樣。如今的小葉一閑下來,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望著廚房的方向,如果有人經過他身邊,還可以聽到他嘴裏不時喃喃地嘀咕“怎麼還不開飯啊”之類。
然後是老徐,這個人本已有家室,並不住在知意樓,隻是每天過來做事而已,知意樓再好也當然比不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經常是辰時方至,申時拔腿就走,不過自從廚娘輕禾來了之後,老徐每日卯初便至,酉末方回,就為了在知意樓多吃兩頓早晚餐,還害得徐夫人疑神疑鬼,幾次三番來到知意樓——當然什麼也查不出來,隻好自我安慰可以少了兩頓飯錢……
當然不能不提的便是主簿成榆先生,自從第一次輕禾做飯,讓他嚐一嚐魚頭湯的鹹淡,他品了一口之後就——據別人所說——雙目湛然,精神奕奕,大有李白附身,杜甫托夢之勢,將這碗湯用各種各樣的詩句稱讚了一番後,仍覺得有詞窮之憾。而且從此之後,隻要有空,每次做飯時間都會不知不覺散步到廚房,輕禾正在忙著做飯,他便在一旁看著做,像是在享受香氣一般。
當然,嘴上也不停,從他進入知意樓以來大大小小的事情抱怨也悉數一遍遍講來,年頭多了,其中自然也會有很多離奇之事,不過他講的次數著實太過頻繁,幾乎每個新來之人都要一遍遍聽來——沒過幾日便一等到他開口就找借口逃之夭夭,成榆自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不由得感慨現在的後輩一點也不懂得尊重等等。
不過他發現輕禾是個例外,無論是什麼事情,她都會很認真地聽來,而且不管聽幾次都好像聽不夠一樣,大眼睛裏的神情千變萬化,聽得甚是入迷。
“這次招的人還真是劃算……”成榆經常如此感歎道,不過感歎未完就會瞥向遠處的西廂房——那裏是慕秀林的住處,立刻表情從笑容轉到了苦澀。
“不過跟伺候他相比,兩兩相加,也都抵消了……”
這位長相頗為俊秀,幾近一看就讓人心儀的慕秀林慕先生除了第一天保持著白天清醒晚上休息的正常作息時間外,從第二天開始便日夜顛倒,白天呼呼大睡避不見客,傍晚反倒精神奕奕開始點燈熬油……
他第一日來的時候,讓黃多蕉帶他進入後閣的藏書室。藏書室除了藏書,還保存有知意樓安陽分樓自建成起的委托記錄和人事流動接待記錄,還有花銷賬簿等等。十幾年來,記錄數目倒也甚是繁複浩大,往次來人察看時,都隻是走走樣子,進去逛一圈就算完了……今次這個慕先生倒也真的逛了一圈,在逛的過程中還伸出手指在放置賬簿的架子上輕輕一抹——這一圈抹下來,便是厚厚的一層灰塵。
黃多蕉額上有些冷汗,知意樓樓規甚嚴,他隱約還記得,這種藏書之地,規定是一日三掃,斷斷不可積灰,之前來人並未仔細查看,所以一直大意疏忽,看他的樣子,如果真的追究……如今慕秀林一身墨玉之色,本來俊秀的臉龐依然笑得十分有風度,不過看上去卻令人心裏發毛。
這時卻聽慕秀林說道:“安陽氣候燥熱,易惹灰塵,按理說也非人之過……”他歎了一口氣,說忽然話鋒一轉,“對了,黃先生是不是可以將這些記錄賬簿,每天取十本到我房內,以供在下察看?”
這話明明沒有什麼讓人說不的權利,不過黃多蕉真的有點驚訝……每天十本,每本數百頁,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跡,他如何察看得來?如果走馬觀花又何必多此一舉?然則慕秀林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漫不經心地答道:“先生不用擔心……”他話說了一半,打了半個哈欠,像是大白天實在不是活動的好時候一樣,搖搖晃晃踱出了門。
夜深,一燈如豆。
門咿呀而開,輕禾端著一盅燉湯走了進來,她身穿白色底衫,上著鵝黃色半袖短襟,純紫絲絛腰帶。油燈的昏暗下,顯得更加的恬美,但是她的眉極薄而長,又有著那麼一點點跳脫的銳利。
“先生勞累了許久,不妨先歇一歇,喝一點湯,這湯是銀耳白果和著老鴨燉的。”
她柔聲說道,聲音甜而不膩,端的是比湯水還好的補品……隻不過對麵的慕秀林好像不領情,仍然手執書卷,眼光都沒有斜視一下。
輕禾挑了挑眉毛,他的側影好看得出奇,甚至連帶著那一點漫不經心,都帶著引人的意味。
輕禾雙眸微眯,用貓兒一樣的眼光看著他。
“說真話。”好一會兒之後,他慢悠悠地說道。
輕禾噎了一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真話……”
慕秀林點頭,依然目不斜視地看著手中的賬本。
輕禾歎了一口氣,隨即大大方方地拿了旁邊的椅子坐下。
“真話就是……我晚上睡不著,既然睡不著就起來做點湯……”她一邊歎著氣一邊說道,“另外我的好奇心很強,看到有人白天睡大覺,半夜鬼鬼祟祟的起來不知道是幹什麼就想進去看看,兼之——”她雙眉一挑,“兼之這個人又很好看,借機多看兩眼何樂而不為?”
她說得幹脆利落,除了實在是不符合她的外表形象之外,倒也絲毫……沒錯。
“姑娘很爽快……也很聰明。”慕秀林終於放下了賬本,優雅地笑道。
“謝了,”輕禾歎了一口氣,“那是因為先生更聰明……在聰明人麵前裝模作樣,是一種非常愚蠢的行為。”
慕秀林沒說什麼,拿起了那碗湯,端到眼前看了看。
“先生放心,沒有下什麼毒呀迷藥呀之類……”她繼續直著脖子悠然地說道,“一個真正在乎廚藝的人,是不會在自己的作品中下毒的。”她伸出了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晃了晃,“有——失——身——份——”
她說得很是抑揚頓挫,慕秀林道了聲“多謝”,將湯喝了下去。
“味道不錯。”一句很正常的稱讚。
輕禾攤開手,一副“你看我確實沒有做什麼手腳吧”的樣子。
慕秀林依舊沒回答,繼續拿起賬本看著,把身邊的輕禾當成空氣。
空氣當然是不會發聲的,但是明顯,輕禾不是真的空氣。
“為什麼你總是覺得我別有所圖呢……”賬本還沒看到一半,就聽見身旁傳來了幽幽的歎氣聲,“難道就因為我非要加入知意樓,甚至無論做什麼工作都可以,你就一定非要以為我另有目的……”她忽然間抬起頭,“為什麼呢?你既然懷疑我,又為什麼非要招我進來?難道隻是想看看我到底所求為何嗎?”
她的語氣平常,卻又有著那麼一點……悲哀,慕秀林終於放下了手中賬本,抬頭看著她。
他的目光頗有那麼一點銳利,但是輕禾不避不閃。
“那麼你所求為何?”他倒問得直接。
“我無他所求……”輕禾輕輕搖了搖頭,“我隻是喜歡知意樓這個地方,喜歡做事情,讓自己的努力得到別人的承認。”她說著說著眼睛又開始發亮,“我更想去總樓,想見名滿天下的知意公子,想見總樓的十位閣主……那些都是……驚才絕豔的人。”
她的目光明亮,說話的時候,就好像在仰慕一般,夜夜的仰慕……那種熾烈的心願,竟然頗為純淨。
“為什麼我不可以……去實現這個願望?”她最後說道,目光恢複了平靜,但是在深處還留有著點點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