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燭龍(1 / 3)

桑菟之在異味館過了一夜,那一夜他睡得很沉,睡眠裏沒有做夢,隻有幹淨被褥促人放鬆的氣息。這種全然放鬆的感覺真的很好,好像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哭過,也好像有好幾年沒有那樣笑過,他從沒有刻意要求自己不能哭,隻不過也許連一個能哭的地方都沒有吧。

受了委屈的人,必須在感到安全的地方才能哭。

“啊——”他很少在日出的時候醒來,在自己院子裏的時候,每天都能和人聊電話聊得很晚,和玻璃圈裏的朋友調笑,看一些散文集,彈彈琴唱唱歌,每天都到淩晨才睡。

然後在每天下午醒來。

醒來的時候,已經日落了。

每天都那樣,在很累很累的時候睡著,在很無聊很無聊的時候醒來。

但今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剛好升起,微微有些蒼白地照著被子,稚嫩、幹淨、清新,心裏有一種出奇的平靜。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窗戶外麵風雨巷的青石板上有小學生在唱歌,應該是上學的時間。那和陽光一樣稚嫩的歌聲,讓人聽見了就會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唱這首歌的時候,也和他一樣稚嫩,隻是那些時間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即使是昨天的自己,也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桑菟之從床上坐起來穿好衣服,涮牙洗臉以後,拿著梳子梳了梳頭發,戴上他喜歡的格子貝蕾帽,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臉。

有聲音隱隱從樓下傳來。

“早餐做什麼?”

“中國人的習慣,早餐不是吃稀飯嗎?”是李鳳扆的聲音,“稀飯裏加不加材料?”

“絕對不加枸杞,上次吃過一次,是酸的。”

“枸杞能明目、潤膚、烏發、美顏,是好東西。”

“那你吃。”

“那稀飯豈不是要煮兩種?罷了罷了。”

“嘿!”

“稀飯和涼拌海帶好不好?”

“隨便。”

“其實,草薇你是個很挑食的人呢。”

聽著樓下似乎很認真的對話,桑菟之眼角一挑笑了起來,穿上鞋子,推開門下樓去。

樓下廳堂裏沒有很多現代電器,沒有風扇、電腦、空調,和整體櫥櫃的廚房完全不同,隻在一個清末的有些西洋化風格的管風琴上放著一台舊式黑白電視機,電視上戴著天線,可以同時收聽廣播。

“繼昨日張先生的遺體被發現後,今天早晨在908環城線路白鹿車站再次發現一具男屍,經法醫檢查,死因為營養衰竭。同時鍾商市醫院又收到與蝴蝶有關的呼吸道病患,各大醫院接受的病患人數正在持續上升……”

“緼蛾?”桑菟之聽到廣播,“木法雨果然開始吃人了。”而他卻還不知道怎麼變成眾人期待中的“英雄”。

“今天下午去一趟白鹿車站吧。”李鳳扆也正注意聽著廣播,“聽說這幾天下午那裏都有不少蝴蝶,經過上次的事,新聞和醫界都很注意我們,就算我們不去,患者也會自己來。”

“哼!現在已經有幾百個患者,用內力替人逼出緼蛾,你能支持幾個小時?能救幾個人?五十個?一百個?”唐草薇低低地冷笑了一聲,“還是一百五十個?剩下的人就讓他們死吧。你選擇讓誰死誰活?”

“呀,我明白鳳扆的意思。”桑菟之背靠上樓梯的扶手豔豔地笑,“沒關係我可以的。”

“嗯?”唐草薇微微挑起濃密的睫毛看向李鳳扆,“你要他……”

“雖然太弱的麫消化不了寶砂,但是吃下緼蛾的能力,還是有的。”李鳳扆微笑,“像上一次那樣救人一定來不及了,隻能讓麫吃下病人咳出的緼蛾,帶回異味館再處理。”

就像吃下寶砂那樣吃下緼蛾,以身體作為容器,帶回異味館再處理?唐草薇看了桑菟之一眼,森然說:“太弱了。”

桑菟之垂下眼瞼,別人說他頹廢、軟弱,他隻會笑,柔弱有什麼不好?因為柔弱所以才有人疼惜啊!他信奉倚靠柔弱,可以毫不費力地生活。不過,像綠章、鳳扆、草薇、沈方這些人,當他們覺得他“太弱了”的時候,他的心情會很低迷。

太弱了。

綠章總是用欲言又止的溫柔目光看著他,眼中有各種各樣的期待,卻不敢完全說出口;鳳扆以嚴厲的目光看著他喝說“太弱了”;草薇從來都看不起他。

太弱了。

變強,是一條隻能依靠自己的路,再也不能依靠別人,再也不能很輕鬆地、不必付出地生活。

我總覺得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呢。他的眼睛笑了起來看唐草薇,我是做不到時時刻刻都“很強”的樣子,也不習慣被誰依靠,但是如果你們都認為桑菟之一定要“很強”——或者在偶爾的時候,我也該嚐試一下,做一個“很強”的人吧。

“沈方呢?”

“昨天晚上回學校去了。對了,早餐你要吃什麼?”

“我不慣吃早餐的。”桑菟之又問,“綠章呢?”

“我點了她的穴道,她現在在草薇房裏。”

“啊?”桑菟之的眉頭高高地挑了起來,“你不讓她回家?她爸媽會急死的!”

“木法雨殺了她的鄰居製作緼蛾,那些緼蛾認識她。”唐草薇低沉地說,“她不能回家。”

“但是她一定要回家,所以你就叫鳳扆點她穴道把她關在異味館?”桑菟之挑眉之後眼角飄著絲絲花蕊般的風情,“你是真的很讓人討厭,她醒了會生氣的。”

唐草薇淡淡地看他的古董架子,“她生氣和我有什麼關係?”

“好了好了,停止。”李鳳扆把兩個人按在餐桌兩邊的椅子上,“七點十分吃飯、七點半開店,中午吃咖喱飯和黃花菜湯,下午出門——草薇去寫下午暫停營業的通知。”

“為什麼要我寫?”

“因為你是老板。”

“基本上我覺得異味館關門也沒有什麼關係的,反正平時上門的客人就很少。”桑菟之插了一句。

“要寫!”唐草薇和李鳳扆異口同聲地說。

唐草薇心想:正因為有人這樣想,所以一定要寫!

李鳳扆心裏:雖然你說的是實話,但是作為禮貌起見,還是要寫的。

桑菟之看著那兩個人,勾著眼角笑,窗口一陣微風吹來,帶來了夏天熟悉又熱鬧的氣息。

鍾商市內。

“啊——這是什麼鬼東西?”

“啊!該死的!”

“啊啊啊!”

“啪!啪啪啪!”

人們拿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在撲殺蝴蝶,各種各樣的蝴蝶不分青紅皂白紛紛死於恐慌人群的手下。自從上一次蝴蝶怪病事件以後,鍾商市殺蟲劑的銷量猛增,這幾天寶藍色蝴蝶再次出現在市區,把人們恐慌的情緒逼上了頂點。

“哪裏有緼蛾在?”桑菟之和李鳳扆乘車到908環城線,在白鹿站下車的時候,天色晴朗。因為昨天在這裏發現了屍體,所以行人很少,即使有也是帶著驚恐的目光匆匆而過,白鹿站冷冷清清,陽光鮮花碧草,車站顯得出奇的幹淨整潔,不要說蝴蝶,連一隻蒼蠅蚊子都沒有。

“真的完全沒有。”

“嗯。”李鳳扆站在車站負手靜聆的時候,天地都像矮了一截,樹梢、樓層和高壓電線組成的城市的穹頂矮得可笑,完全壓不住他挺拔的背影。桑菟之笑了一笑,其實鳳扆特別像他想找的那種穩重溫柔的男人,可惜他卻從來沒有那麼想過,是朋友就是朋友。和鳳扆在一起,玩不起來。桑菟之突然抬頭對天吹出了一聲口哨聲,那聲音揚得很高,像一隻鳥刹那掠到了雲層上麵,白鹿站旁邊樹木搖晃,起了一陣輕顫,一些棲息樹上的雀鳥紛紛驚起,四周響起了一陣蟲鳴鳥叫,接著各類蟲豸嗡嗡飛起,車站周遭最後寂靜下來。

寂靜下來以後,白鹿站不再流露生命的氣息,像暫時死了。

李鳳扆對他頷首,“麫為神獸,食獅虎鬼魅,果然對平常小獸小蟲有驅使之力。”

“你聽得到有東西在動嗎?”桑菟之不置可否輕輕地笑,指了指耳朵。

李鳳扆微微一笑,“有東西在動,不是一隻,而是一群。”他話音剛落,太陽微微西斜,當車站站牌的影子斜過中線的時候,一陣幽靈般的影子翩翩騰了起來,一扇一扇往李鳳扆和桑菟之聚攏過來。

“吱——”的一聲,有車輛路過白鹿站,見狀猛地加速,卷起一陣風沙飛馳而去。還沒經過車站的車子紛紛急刹車,掉頭而去。

在那些藍色影子聚攏的時候,白鹿站已經徹底空空蕩蕩,除了桑菟之和李鳳扆,隻有半空中振翅的蝴蝶。

寶藍色的蝴蝶們,翩翩飛在空中的時候,沒有半點聲音。

蝴蝶的振翅聽說每秒鍾少於會發出聲音的次數,所以是無聲無息的。

隻是這些蝴蝶的無聲無息除了美麗縹緲,還給人一種冰涼和濃重的鬼氣。

這一群妖蝶!

李鳳扆徐徐吸氣,緩緩吐息,他雖然修為甚高,但隻是常人,要是給這些東西沾上了一樣要生病,不得不仔細提防,“小桑,一共兩百四十四隻。”隻在一眼之間,他已經算出了準確的數目。

桑菟之站的地方升騰起一陣迷離白霧,等白霧散去,一頭銀蹄白膚的駿馬緩緩走了出來,額頭玉般的突角瑩瑩生光。

麫一出現,那群聚攏的緼蛾陡然一陣亂飛,像是突然看見了可怖的東西,振翅往外就逃,隻是蝴蝶這東西既然振翅無聲,飛行也就不快,雖然往外飛散,卻仍在視野之中。

“小桑,快吃了它們!它們快不過你!”李鳳扆喝了一聲,白色的麫應聲往緼蛾群奔去,麫的腳力何等迅捷,片刻之間已經吃下四隻緼蛾,而緼蛾群雖然四下飛散,卻逃不過麫的四蹄一躍。

李鳳扆站立在地拂了拂衣裳,微微一笑,小桑這個人很聰明,站在極端線上已經徘徊了很久,該何去何從,最近也將決定了吧?眼前神駿的麫在奔馳,啃食著汙濁的緼蛾,麫四蹄下的白霧彌散,浸潤著路邊的花圃,很快花瓣上和草尖上都帶上了水珠,煞是清新晶瑩。

異味館裏。

顧綠章醒來的時候,先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眼前是紗幕重垂的床幔,身下的床板很硬實,全然沒有席夢思柔軟舒適的觸感,但躺在上麵卻很清挺。柔軟的床鋪讓人萎靡慵懶,這硬實的床板卻讓人清朗,仿佛胸腹中的氣息都順暢得多。

這裏是哪裏?

她側頭看見了枕邊幹涸的血跡——被褥上有摩擦的痕跡,那血色很特別,濃鬱得幾乎不像“液體”,小薇的血?這裏是小薇的床?她猛地坐了起來,對了,昨天下午她要回家的時候小薇要她留宿,她剛說了一定要回家,小薇喊了一聲什麼,鳳扆在她後肩拍了一下,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難道他們竟然把她也留在異味館睡了一夜?

爸爸和媽媽要急死了!她下床在房間裏繞了一圈,手機已經沒電了,小薇房裏卻是沒有電話沒有電腦沒有電視,隻有盞纏絲變形鳳祥紋的壁燈在熠熠生光,用力一推門,這房間竟然門窗緊閉,全都鎖死了!她吃了一驚,心裏雖然明白因為木法雨不知何故要殺她,唐草薇不想她冒險回家才把她關在這裏,但是這樣的做法,也實在太過分了。

小薇,你做事從不在乎別人是不是會討厭你。她發現沒有辦法通知家裏,輕輕一歎,怔怔地看著牆壁上那盞鑲金而微微帶著銅綠色的繪著牡丹花的壁燈,世上也會有這種人,隻顧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管別人怎麼想。

她的心漸漸靜下來,要理解草薇真的很難,他總是不顧別人的感受,做一些莫名的事,先討厭了他,就忘了其實他是在為你好。

但把她關在這裏“保護”她,即便說服自己小薇是真心真意的想保護她,她也實在高興不起來,站起來繞著房間走了幾圈,國雪,你在的時候,是怎麼和小薇相處的?你欣賞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