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還是不相信嵐新有如此純情如此羅曼蒂克的一麵,我總認為柔情蜜意與嵐新格格不入,即使她馬上就要嫁為人婦。
孫輩中,令我愛逾性命的是嵐新,恨之入骨的還是嵐新,因此,這個小猢猻一直得到我最多的關注和指導。
我們厲家以女子為尊,因為開創基業的先輩是位女子。她是我的親祖母,她是真正的奇女子,別的女子活一輩子也許隻能叫“苟活”,我祖母的一輩子卻是不折不扣的傳奇。
她曾是慈禧太後身邊最得寵的宮婦之一,但後來不知因何獲罪出逃流亡,最終飄零到澳大利亞這個當時稱得上蠻荒的地方。
我相信祖母的得寵是因為她的奇能,她的獲罪還是因為她的奇能。我猜測祖母並非一般的宮娥,而是有品級的命婦,她是很淵博的女子,我篤信她至少比老佛爺博學,她可以成功從紫禁城逃脫,然後飄洋過海安全抵達這個陌生的大陸,祖母不可能僅憑運氣隨波逐流,無知婦孺都喜歡隨波逐流,但我的祖母不是,這千裏萬裏的血淚征程,她是用勇氣和智慧走完的。
祖母一向對於她在清宮的生活諱莫如深,祖母漸漸老去之後,最愛讀的書是德齡公主的清宮回憶錄,她總是一邊讀一邊歎息,一會兒輕泣一會兒微笑,這種時候的祖母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上前打攪的,我猜想她在緬懷她最璀璨奪目的青春歲月。祖母願意與我們小輩談及的是她抵達澳大利亞之後的創業史,一切都是從淘金開始,祖母獨立開設了一家旅店同時兼營洗衣業,她聰穎又耐勞,很快打開局麵。祖母十分長壽,這令我有機會跟隨她學習各種知識和禮儀,她是個寡言又慈藹的老婦人,極端聰明,她和我講英文的時候她的發音和當地人全無二致,她還可以一邊教我背詩經,一邊隨口把詩句譯成英文以便我們這些在學校接受英文教育的孫輩更好地理解。
祖母是個謎,對我而言,一個極其美麗的謎語。
祖母在世的時候就選中了我做厲家的繼承人,不僅因為我遺傳了她通鬼的能力,更因為我是她最心愛的孫女,我的名字媚寧就是她取的,她一直都讚我從沒有辜負這個美麗的名字,嫵媚又安寧,祖母認為最美好的少女都該如此,所謂動若脫兔靜若處子,祖母低吟淺唱般地說。有時我不禁想,若按祖母的那套標準,嵐新這隻小猴子甚至不能算是個女孩子。
但我隻能選擇嵐新接班,因為我六個孫女兒裏麵隻有她一個繼承了我們厲家女人通靈的異能。當嵐新被診斷出是A型血友病的基因傳遞者,我就知道她必然也是鬼巫,厲家有通靈能力的女孩子都是血友病的基因傳遞者,但沒有通靈能力的女孩子則都不是。我不知如何解釋這種現象,因為血液是生命之源?我知道在西方巫術裏麵,如果女巫用血詛咒某人,那人必死無疑,在我們的巫術傳統中,如果法師披頭散發咬破舌尖那麼行使的必然是極厲害的巫法,旁門左道在危急關頭都喜歡借助“血遁”逃脫,還有以血養鬼等等。
我不知道嵐新究竟是幾歲大開始見鬼,反正她從來沒有受到過鬼魂的驚嚇,她的膽子又大又野,令我們做長輩的擔足心。嵐新上了幼兒園之後,老師發現她總愛對著身邊的空氣說話,老師們以為嵐新有幻想中的朋友,為她安排了一些心理輔導課,後來就聽之任之,事情不了了之。我知曉後把嵐新叫到身邊來。
“嵐新,你看到了什麼?”
“肥皂泡泡一樣的人。”嵐新用十分孩子氣的語言表達。
我立即明白她看到的是半透明的形體,是鬼。
“害怕嗎?嵐新?”我摟住她小小的肩膀。
嵐新扭來扭去要掙脫我,同時衝我綻放燦爛的微笑,那笑容似一枚墜落凡塵的星子,“不怕。酷!”她奶聲奶氣地說,“酷!”
嵐新就是這種傻大膽,基本上通靈的女孩子的個性都會比較陰鬱敏感,常常與陰界接觸,自然會耗費生命元氣,同時世界觀不免變得陰暗,獨獨嵐新不是這樣,她的神經一如既往地粗大,她自己開了一家設計公司,我以為她必然是負責設計的那個人,誰還能比常常見鬼、橫跨陰陽兩界的人更富於想象力呢?結果嵐新告訴我:“奶奶,你不知道,我缺乏想象力,我擅長的是營銷。”嵐新一邊格格傻笑一邊說,她不認為缺乏想象力是種缺點。嵐新極端自信,認為自己現有的就是最好的,我不否認這其實也算是一種積極光明的人生觀,但嵐新還這麼小,她實在需要足夠的挫折來學會敬畏和感恩,嵐新因為自信所以自以為是,她認為她隻需要敬畏自己的力量,她隻需要感激自己的努力。嵐新的個人意誌強烈到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傷害身邊的人。
我雖然總是數落她,但內心深處我十分鍾愛她,嵐新缺點很多,但優點更多,潛力驚人,隻是她剛愎自用的個性一直令我深深擔憂,我怕她日後還是要吃性格的苦頭,太自我的人一定會變得盲目,世界永遠不會隻為一個人而運轉,嵐新始終不能領悟這一點。
我曾很努力地嚐試重塑嵐新的性情,但每當她興高采烈地衝我綻放笑容,我的心腸就不由得軟下去,嵐新笑起來就如一枚小小的太陽,明媚燦爛,說真的,可愛極了,我不舍得做熄滅她光芒的那個人,我隻好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孩子不能管得太緊了,會傻掉的。
我又對自己說,我做奶奶的寵她不要緊,待她走入社會必然還是要受磨折的,幾次釘子碰下來,她的崢嶸頭角必然就被磨得光滑了。豈知,這個社會比我這個做祖母的更加寵愛她,她的急躁激進驕傲自大在我看來都是缺點,但對現代的商業社會而言都是優點,不過換了一種說法,進取積極自尊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