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天上白玉京(1 / 3)

(一)

白玉京並不在天上,在馬上。

他的馬鞍已經很陳舊,他的靴子和劍鞘同樣陳舊,但他的衣服卻是嶄新的。

他的劍鞘已經敲著馬鞍,春風吹在他臉上。

他覺得很愉快,很舒服。

舊馬鞍坐著舒服,舊靴子穿著舒服,舊劍鞘絕不會損傷他的劍鋒,新衣服也總是令他覺得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卻還不是這些,而是那雙眼睛。

前麵一輛大車裏,有雙很迷人的眼睛,總是在偷偷的瞟著他,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在一個小鎮上的客棧裏。

他走進客格,她剛走過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羞澀和歉意,臉紅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卻希望再撞她一次,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迷人的美女,他卻並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見她,是在一家飯館裏。他喝到第三杯的時候,她就進來了,看見他,她垂下頭嫣然一笑。

笑容中還是充滿了羞澀和歉意。這次他也笑了。

因為他知道,她若撞到別的人,就絕不會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很討厭的男人,對這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雖然先走,卻並沒有急著趕路。

現在她的馬車果然已趕上了他,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本是個浪子,本喜歡流浪,在路上,他曾結識過各式各樣的人。

那其中也有叱吒關外的紅胡子,也有馳騁在大沙漠上的鐵騎兵,有瞪眼殺人的綠林好漢,也有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少。

在流浪中,他的馬鞍和劍鞘漸漸陳舊,胡子也漸漸粗硬。

但他的生活,卻永遠是新鮮而生動的。

他從來預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會遇到些什麼樣的人。

風漸冷。

纏綿春雨,忽然從春雲灑了下來,打濕了他的春衫。

前麵的馬車停下來了。·他走過去,就發現車簾已卷起,那雙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視著他。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卻豔如紫霞。

她指了指纖薄的兩腳,又指了指他身上剛被打溫的衣衫。

她的纖手如春蔥。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廂。

她點點頭,嫣然一笑,車門已開了。

車廂裏舒服而幹燥,車墊上的緞子光滑得就像是她的皮膚一樣。

他下了馬,跨人了車廂。

雨下得纏綿而親密,而且下得正是時候。

在春天,老天仿佛總時喜歡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讓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他仿佛天生就應該認得這個人。仿佛天生就應該坐在這車廂裏。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誰能說他們不應該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幹臉上的雨水,她卻遞給他一塊軟紅絲巾。

她凝視著她,她卻垂下頭去弄衣角。

"不客氣。"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歡李白?"

她將衣角纏在纖纖的手指上,曼聲低吟:我昔東海上,勞山餐紫霞,親見安其公,食棗大如瓜,中年謁漢主,不愜還歸家,朱顏謝春暈,白發見生涯,所期就金液,飛步登雲車,願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念到勞山那一句,她的聲音似乎停了停。

白天京道:"勞姑娘?"

她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袁紫霞。"

突然間,馬蹄急響,三匹馬從馬車旁飛馳而過,三雙銳利的眼睛,同時向車廂裏盯了一眼。

馬飛馳過,最後一個人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縱兩丈卻落在白玉京的馬鞍上,腳尖一點,己將掛在鞍上的劍勾起。

馳過去的三匹馬突又折回。

這人一翻身,已經飄飄的落在自己馬鞍上。

三匹馬霎時間就沒入蒙蒙雨絲中,看不見了。

袁紫霞美麗的眼睛睜得更大,失聲道:"他們偷走了你的劍。"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著別人拿走了你的東西,你也不管?"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據說江湖中有些人,將自己的劍看得就象生命一樣。"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種人。"

袁紫霞輕輕歎息一聲,仿佛覺得有些失望。

有幾個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你若為了一把劍去跟人拚命,她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個傻瓜,也許會為你流淚。

但你若眼看著到人拿走你的劍,她們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著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歡聽,也喜歡看。"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個人出來?"

袁紫霞點點頭,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還不多,看多了你一定會失望的。"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不會像你聽到的那麼美。"袁紫霞還想再問,卻又忍住。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陣蹄聲急響,剛才飛馳而過的三匹馬,又轉了回來。

最先一匹馬上的騎士,忽然倒扯風旗,一伸手,又將那柄劍輕輕的掛在馬鞍上。

另兩人同時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後將又消失在細雨中。

袁紫霞睜大了眼睛,覺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道:"他們又將你的劍送回來了?"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著眼,道:"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將劍送回來的?"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著他,眼睛裏發著光,道:"他們好像很怕你。"白玉哀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這把劍一定曾殺過很多人!"她似乎已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殺過人的樣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隻有承認。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許他們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為什麼要怕我?"

白玉京歎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鋒利的劍,隻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著眼,道:"你……你怕不怕我。"她眼睛裏仿佛帶著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戰。

白玉京歎了口氣,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話?"白玉京道:"當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末我要你先陪我喝酒去。"白玉京很吃驚,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樣子?"

白玉京又歎了口氣,道:"像。"

他隻有承認。

因為他知道,殺人和喝酒這種事,你看樣子是一定看不出來的。

(二)

白玉京醉過,時常醉,但卻從來沒有醉成這樣子。

他很小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教訓。

江湖中最難惹的有三種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過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們,無論是想打加架,還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惹他們。

隻可惜他已漸漸將這些教訓忘了,這也許隻因為他根本不想日子過得太平。

所以他現在才會頭疼如裂。

他隻記得最後連輸了三拳,連喝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風。

然後他的腦子就好像忽然變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東西,忽然放在他臉上,他也許直到現在還不會醒。

這樣冰冰涼涼的東西,是小方的手。

沒有任何人的手會這麼冷,隻不過小方已沒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個鐵鉤子。

小方叫方龍香,其實已不小。

但聽到這名字,若認為他是個女人,就更錯了,世上也許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雖有了皺紋,但眼睛卻還是雪亮,總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現在他正在看著白玉京。

目玉京也看見他了,立刻用兩隻手抱著頭,道:"老天,是你"你怎麼來了。"方龍香道:"就因為你祖上積了德,所以我才會來。"他用鐵鉤輕輕摩擦著白玉京的脖子,淡淡地道:"來的若是雙鉤韋昌,你腦袋隻怕已搬了家。"白玉京歎了口氣喃喃道:"豈非倒也落得個痛快。"方龍香也歎了口氣,道:"你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白玉京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方龍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是間很幹淨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樹的樹蔭。

白玉京四麵看了看,苦笑道:"難道是你送我到這裏來的?"方龍香道:"你以為是誰?"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龍香道:"也已經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過我。"方龍香道:"她喝不過你?你為什麼會比她先醉?"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龍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時候,我當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較量,劃拳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你說我怎麼會不比她喝得多。"方龍香道:"你若跟她打起來,當然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了。"白玉京道:"當然。"

方龍香歎道:"老江湖說的話果然是絕對不會錯的。"白玉京道:"什麼話?"

方龍香道:"就因為男人大多都有你這種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萬不能找上女人。"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龍香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現在的派頭居然有這麼大了。"白天京道:"什麼派頭?"

方龍香道:"你一個人在屋裏睡覺,外麵至少有十個人在替你站崗。"白玉京怔了怔,道:"十個什麼樣的人。"

方龍香道:"當然是來頭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誰?"

方龍香道:"隻要你還能站得起來,就可以看見他們了。"這裏小樓上最後麵的一間房,後窗下是條很窄的街道。

一個頭上戴著頂破氈帽,身上還穿著破棉襖的駝子,正坐在春日的陽光下打瞌睡。

方龍香用鐵鉤挑起了窗戶,道:"你看不看得出這駝子是什麼?"白玉京道:"我隻看得出他是個駝子。"

方龍香道:"但他若摘下那頂破氈帽,你就知道他是誰了。"白玉京道:"為什麼?"

方龍香道:"因為他頭發的顏色跟別人不同。"白玉京皺了皺眉,道:"河東赤發?"

方龍香點點頭,道:"看他的樣子,不是赤發九怪中的老二,就是老七。"白玉京不再問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龍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樹下的那個人。"

巷口也有棵大果樹,樹下有個推著車子賣藕粉的小販,正將一壺滾水衝在碗中的藕粉裏。

壺很大,很重,他用一隻手提著,卻好像並不十分賣力。

白玉京道:"這人的腕力倒還不錯。"

方龍香道:"當然不錯,否則他怎麼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從太行山來的?"方龍香道:"這次你總算說對了,他的刀就藏在車子裏。"白玉京道:"那個吃藕粉的人呢?"

一個人捧著剛衝好的藕粉,蹲在樹下麵,慢饅的哚著,眼睛卻好像正在往這樓上瞟。

方龍香道:"車子裏有兩把刀。"

白玉京道:"兩個人都是趙一刀的兄弟?"

方龍香道:"他就是趙一刀。"·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趙一刀在外麵替你守夜,派頭是不是不能算小了。"白玉京笑了笑,道:"我的派頭本來就不小。"一個戴著紅櫻帽,穿著青皂衣的捕快,正從巷子的另一頭慢慢的走過來,走到樹下居然也買了碗藕粉吃。

白天京笑道:"看來趙一刀真應該改行賣藉粉才對,他的生意倒真不錯,而且絕沒有風險。"方龍香道:"沒有風險?"

白玉京道:"有?""方龍香道:"這戴著紅棱帽的,說不定隨時都會給他一刀。"白玉京笑道:"官差什麼時候也會在小巷子裏殺人了?"方龍香道:"他戴的雖然是紅櫻帽,卻是騎著白馬來的。"白玉京道:"白馬張三?"

方龍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馬張三一向獨來獨往,怎麼會跟他們走上一條路的?"方龍香道:"我也正想問你。"

白玉京道:"會不會是湊巧?"

方龍香道:"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盞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問道:"除了他們四個外,這地方還來些什麼人?"經香道:"你想不想出了去看看?"

白玉京道:"這些人很好看?"

方龍香道:"好看,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精彩。"白天京道:"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來了的?"

方龍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這地方是誰的地盤。"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麼會在這裏喝得爛醉如泥?"方龍香瞪眼道:"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要我來做你的保鏢的。""白玉京笑道:"保鏢的是你,付帳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這裏,什麼事就全歸你一手包辦。"方龍香道:"你管什麼呢?"

白玉京道:"我隻管大吃大喝,吃得你叫救命時為止。"方龍香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個人倒很少會走錯地方的。"前麵的窗口下,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裏一柵紫藤花下,養著缸金魚。

一個年青的胖子,正背負著雙手,在看金魚,一個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扶著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蹣跚的穿過院子。

三個青衣勁裝的大漢,一排站在西廂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著大門,仿佛等著什麼人從門外進來。

大門,仿佛等著什麼人從門外進來。

白玉京道:"這三個人我昨天見過。"

方龍香道:"在哪裏?"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龍香道:"他們找過你?"

白玉京道:"隻不過借了我的劍去看丁看。"

方龍香道:"然後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後當然就送回來了,就算青龍老大借了我的劍去,也一樣會送回來的。"方龍香皺皺眉,道:"你知道他們是青龍會的人?"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龍會裏的,別人隻怕還沒那麼大的膽子"方龍香用眼角瞟著他,搖著頭歎道:"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人?"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龍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個什麼人?"白玉京笑道:"是個死不了的人。"

突聽"叮"的一聲,那金魚缸也不知被什麼打碎,缸裏的水飛濺而出,眼見水花就要濺那胖子一身。

誰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輕飄飄飛了起來,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柵,整個人吊在上麵,居然輕得就像是個紙人。

那黑衣人的褲子反而被打濕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這小胖子輕身功夫倒還不弱。"方龍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誰?"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來,峨媚門下已全剩了尼姑,麵且終年吃素,怎麼會突然多了個這樣的小胖子。"方龍香道:"你難道忘了峨嵋的掌門大師,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白玉京道:"蘇州朱家。"

方龍香道:"對了,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爺,也就是素因大師的親侄兒。"白玉京道:"他那保漂呢??言龍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隻不過江湖中的三流角色。"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為什麼要請三流角色的保鏢?"方龍香道:"因為他高興。"

缸裏的金魚隨著水流出來,在地上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