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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坤元和黃秋樓真是馬不停蹄地往前趕啊!新加坡一上岸,第二天就乘上長途巴士,一天工夫就趕到了馬六甲。他們在馬六甲客屬街一個同鄉家裏寄了一宿,第三天又搭上一輛順路的牛車,直奔巴丁加裏。
巴丁加裏位於馬六甲北部的吉保山區,是英國馬吉裏橡膠壟斷公司馬來亞分公司巴丁加裏橡膠園的所在地,也是馬來亞橡膠重要產地之一。從馬六甲到巴丁加裏的幾十華裏的公路兩邊,到處是密密的三葉橡膠林。這些橡膠樹已有十多二十年的曆史了,棵棵均有一個人的腰那麼粗。它那濃鬱的闊葉,在赤道酷熱的日光照耀下,反射出深綠或碧翠的顏色,給人以生氣勃勃的感覺。
趕車的名叫阿吉利亞,是巴丁加裏橡膠園的割膠工。他**著上身,下身隻圍著一條破舊的紗籠。棕色的皮膚,縮卷的黑發,厚厚的嘴唇,深深的眼窩,一看就是典型的馬來人。這個青年人,大概在馬六甲受了什麼人的欺侮,臉色陰沉得像欲雨的天空,仿佛坐車的人也欠了他兩百塊錢似的。他把趕牛的長竹鞭子橫在兩腿上,任那頭脊背上像高聳著腫瘤似的印度種公牛,蹣跚地邁著方步。“吱吱嘎嘎”的木輪磨擦聲,使這條寂靜的公路越發顯得寂寞和單調。
牛車越往前走,膠林越密。兩邊山崗上成千上萬棵橡膠樹排成整整齊齊的行列,像閱兵式中的士兵隊列一樣,橫成行,豎成隊,彼此間距離都相等。茂盛的樹葉遮著了所有的陽光,使樹下黑幽幽的,往遠處看,那幽深的黑使人有種神秘莫測的感覺。這時,不知哪棵樹上“劈啪”地響了一下,就像一石激起千層浪似的,整個膠體便炒豆般的響了起來,這是成熟了的橡膠果在自動炸裂。
黃秋樓看著,大概是受了這熱烈的“劈啪”聲的感染吧,憋不住地打破了一路的沉默,轉頭輕聲問黃坤元:“阿叔,這麼多膠樹都是紅毛鬼的?”
黃坤元點了點頭,說:“這還是九牛一毛呢!馬來亞總共有膠園三百二十多萬英畝,占馬來亞耕地總麵積的百分之六十五。這些膠園中有四分之三是英國人所有的。”他深思了一下。又繼續說:“我記得《南洋商報》上有一份統計,英國人在馬來亞一共有六十一家橡膠公司,每年獲利二百四十多萬英磅。”
“峇威喔啷!”驀然,阿吉利亞像雄獅一樣大吼了一聲,從座位上跳將起來,發瘋似地揮起竹鞭,向伸進路上的橡膠樹的樹枝樹葉橫掃起來,樹葉像雨點一樣鋪頭蓋臉地落在黃秋樓、黃坤元的身上。他們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阿吉利亞,隻見他臉色顯得異常憤懣,兩隻眼睛好像要噴射出火焰。
“他講什麼?”黃秋樓問。
“豬人。”黃坤元答。
“豬人?”
“豬人是馬來話中最惡毒的罵人話。”
“他罵誰豬人?”
阿吉利亞回頭瞪了黃秋樓一眼,把竹鞭在頭上揮了個圓圈,道:“罵誰?罵英吉利喔啷——紅毛鬼!”哦,他還會講半鹹淡的客家話!阿吉利亞好像“紅毛鬼”三字髒了他的嘴似的,使勁吐了一口唾沫,又罵了一句“峇威喔啷”,突然問黃秋樓:“你是新客吧?”
“呣。”
“這就不怪你了。”阿吉利亞憋足了一路的話,這會像決堤的河水,瀉了出來,“我們這些割膠的估俚,一談起紅毛鬼眼睛都會冒血!他們比‘食人虎’還凶還惡!你看,RB投降到現在,橡膠在世界市場漲了多少價?一百多倍!但是,我們的糧銀(工資)呢?紅毛鬼卻壓降了三分之一。去年,每日平均還有三元多叻幣,今年兩元還不到。物價又天天漲,這幾年硬是上漲了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四十,我們實在活不下去了!”
“不給紅毛鬼做工!”黃秋樓氣憤道。
“細阿哥(小孩子)話,”黃坤元插嘴道,“馬來亞是英國人的天下,你不同英國人做工還有什麼工可做的?”
黃秋樓沉默了。他想起家鄉那逼得他家破人亡的大財主黃漢程,拳頭攥得“格格”響。他長歎了一聲,憤憤地道:“真是天下老鴉一樣黑啊,哪裏也無我們窮人的活路呀!”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拉住阿吉利亞的手,說,“兄弟,我們窮人的命,真好比黃連樹下埋豬膽——從頭苦到腳底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