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裏人不多,孔邑很快選好輕重長短,下了訂金。就在他離開鋪子,回到街上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高聲喊道:“阿稚!阿稚!”
孔邑聽聲音有些耳熟,轉頭一看,隻見兩個儒服少年正牽著馬一前一後向他走來。兩人相貌有些相似,都是身材魁梧、濃眉大眼,後麵一人身材更為高大,前麵一人則更為健碩,喊他的正是前麵這個健碩少年。
“阿虎、元奴!”孔邑看到這兩個少年驚喜地叫道,隨即迎了上去。
“哈哈,你小子沒想到吧?”健碩少年走到孔邑身前,先捋起袖子對著孔邑肩膀給了一拳,然後大笑著道。
“阿虎,你們怎麼也來外黃了?難不成還是不服氣,大老遠來找我比試蹴鞠?嘿嘿。”孔邑也回了他一拳,然後笑著道。
“阿稚,我們和你一樣,也是來向韓公學《易》的。”後麵的高大少年也來到近前,向孔邑解釋道。
“阿兄,跟阿稚你還隱瞞什麼,明明是被族父和父親打發來的,我實在是一點興趣……”健碩少年似乎唯高大少年馬首是瞻,本想抱怨兩句,被高大少年瞪了一眼便硬生生打住了,轉而對孔邑道,“阿稚,你現在沒有二虎、黑蛋他們幫手,比蹴鞠我卻不怕你。”
“哈,那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手下敗將有何長進。”孔邑似乎與兩少年頗為熟絡,對健碩少年的表現並不以為異,繼續取笑他道。
“阿稚、阿虎,此處非講話之所,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如何?”高大少年注意到他們三人三馬占據了一大片地方,影響了路人的通行,於是建議道。
“好阿,我可是餓壞了。”孔邑此時也注意到了街上的情形,再加上忙了一上午,不提吃的還好,一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
這兩個少年也是陳留人,以前經常和孔邑等人比試蹴鞠,卻是輸多贏少。高大少年名叫吳懿,字子遠,小名元奴,年十五。健碩少年名叫吳班,字元雄,小名阿虎,年十四。二人是族兄弟,從小玩到大,都是喜練武而不喜讀經。年初的時候,吳懿之父吳陵為了督促兒子特地送他來外黃向韓卓學《易》,而吳班也就捎帶著被“送”來了。
吳氏為陳留郡望族,吳懿之父吳陵,字子卿【1】,吳班之父吳匡,字崇義,二人俱以俠聞,振窮救急,士多歸之。吳陵因不遺餘力地資助落難的黨人名士而遭禁錮,又與汝南袁本初、南陽何伯求、東平張孟卓等為奔走之友。除陳留縣這支外,長垣(yuán)縣的吳恢、吳祐父子更是名重天下。吳祐年十二時,其父吳恢為南海太守,想用竹簡著書,以後運回中原,吳祐便用馬援遭薏苡(yìyǐ)之謗【2】來勸諫父親,吳恢於是作罷。後來吳祐舉孝廉,曆膠東相、齊相,因行仁政、以身作則深受百姓愛戴。之後吳祐為大將軍府長史(約公元147年),因替太尉李固向大將軍梁冀爭辯而被調任河間相,於是吳祐便辭官歸家,不再出仕。
吳氏兄弟比孔邑早來兩個月,對外黃早已是相當熟悉。孔邑跟著他們從縣市裏出來,很快來到一個叫“十裏香”的酒肆。三人選了個清靜的角落,點好酒食,孔邑便問道:“元奴,你們如何得知我到外黃的?”
“這個卻是我們的授業老師,也就是你姊夫告訴我們的。另外韓師也邀請我們參加你今晚的接風晚宴。本來我和阿虎是想下午再去找你的,不想正好在縣市裏碰到你。”吳懿笑了笑然後解釋道。
“是阿,真是巧的很,本來阿兄和我好容易熬過了都授和上午的辯經論難,隻是想找個地方填飽肚子,結果正好撞見你。”吳班接著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們倆一身儒服……”孔邑恍然大悟,接著問道,“阿虎,你說上午的辯經論難,莫非下午還要繼續不成?”
“對啊!想想我就頭疼……”吳班愁眉苦臉地道。此時酒保將盛滿濁酒的酒樽、酒杓和耳杯取了來,他隨即搶過酒杓,將三個耳杯斟滿,然後舉杯道,“阿稚,我們異地重逢,當滿飲此杯!”說完一飲而盡。
孔邑曉得吳班性格豪爽,也不推辭,亦一飲而盡。吳懿在一旁笑著搖了搖頭,也是一口飲盡。三人放下耳杯,相視哈哈大笑。
三人又飲了一杯後,孔邑問道:“元奴、阿虎,這上午的辯經不知何人占優?”
“還不是虞黑子那廝。”吳班恨聲答道。
“阿虎,不可無禮!”吳懿瞪了吳班一眼,然後對孔邑道,“是會稽郡的虞翻和我們陳留郡的衛臻。”
“哦?衛臻我倒是認識,家父曾帶我遊襄邑,拜訪過其父衛茲。聽家父說當年郭有道曾讚衛茲曰‘子許少欲’,著實是名震兗州。不過這個虞翻卻是何許人也?”孔邑看到吳班氣憤的樣子,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虞翻是會稽望族,從其高祖零陵太守虞光開始,至其父日南太守虞歆,世傳《孟氏易》……”吳懿答道。
“莫不是餘姚虞氏?我以前聽家父講餘姚虞國因少有孝行、治理日南郡以德化稱,出則雙雁隨車,後卒於任,雁逐喪至餘姚,棲墓上不去,縣人讚曰‘雙雁送歸’,一時傳為美談。”孔邑插口道。
“正是,聽說虞國、虞光為從兄弟,餘姚虞氏便興起於此二人。虞翻少習家學《孟氏易》,兩年前來陳留遊學,拜韓公為師,多次在辯經中獲勝,深得韓公賞識。”吳懿接著道。
“這揚州兒《易》的確學得精深,可是講話也忒傷人,竟然當麵說我是‘朽木’【3】,實在可恨,不就是辯經的時候打了個盹麼。”吳班憤憤不平地道。
“哈哈,說你是宰予恐怕抬舉你了,你又是怎麼回應的?”孔邑先笑了兩聲,然後追問道。
“我說:‘小子安知壯士之誌哉’怎麼樣?”吳班得意地道。
“你可真行,班定遠都被你搬出來了。”孔邑先是聽的津津有味,隨即想了想又道,“阿虎,以你的個性,不會僅僅因為此事而念念不忘吧?”
“知阿虎者,阿稚也。其實是他咎由自取,非要在蹴鞠上教訓對方,結果沒想到虞君走及奔馬且耐力極好【4】,最後虞君反敗為勝,讓他顏麵盡失。”吳懿不顧吳班的苦苦哀求道。
“哈哈哈……”孔邑聽後笑的前仰後合。
這時小二將蒸好的麥餅、烤好的犬脅炙(烤肋排)和醃製的菜菹上了來,三人都是饑腸轆轆,風卷殘雲般吃完之後,吳班搶先結了賬,孔邑便提出下次自己做東。三人從酒肆裏出來,約好下午見麵的時間之後,吳氏兄弟去韓宅參加下午的辯經,孔邑則牽著馬在街上漫無目的閑逛起來。
孔邑一邊逛一邊琢磨著心事。他先是暗暗比較自己和吳懿、吳班、衛臻、虞翻等人,覺得論家世自己不如吳氏兄弟,論《易》自己不如虞翻、衛臻,就連最在行的算學,也有族弟孔勖可和他比肩,心中充滿挫敗感。然後他又想到自己年幼時做的一些怪夢,有時夢到自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有時夢到自己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有時又夢到年邁的父親、病重的母親和嬌妻愛女。夢醒之後總是讓他生出再世為人的感覺,不過夢裏的世界在天上有會飛的鐵鳥,在地上有自己會跑的鐵車,似乎和當今的天下又不是同一個世界。孔邑想著想著心裏漸漸有些煩躁,就有種想要縱馬疾馳的感覺,恰好這時逛到南城門附近,稍稍猶豫了一下後,孔邑便牽著馬出了城。
沿著城南的官道走了一會,行人漸漸稀少,孔邑於是翻身上馬,開始隻是緩緩而行,隨即慢慢加速,不一會馬速就提到了極致。隻見孔邑雙腿緊緊夾著馬腹,身體前傾,隨著馬兒跑動的節奏上下起伏。心無旁騖地疾馳了兩刻左右,孔邑煩躁的心情得到釋放,便輕拉韁繩,減慢馬速,準備掉轉馬頭往回走。就在這時,突然隱隱傳來一陣兵刃交擊之聲,孔邑凝神細聽,聲音似乎是從前麵不遠處的密林中傳來。當下與後世不同,後世的中原林木稀疏,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漢時中原附近氣候溫暖濕潤,城邑附近多有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