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羅彥瓌,曾在十三年前,契丹滅後晉時,被契丹派了個差事往南京(今北京)送馬千匹。這都是契丹繳獲的中原戰馬。那時的戰馬就跟熱兵器時代的坦克般貴重。羅彥瓌押著馬匹走到河北元氏這個地方時,聽說劉知遠成立了後漢,就將馬匹送給了後漢,因功出任護聖指揮使。大宋建立後,他也多次在邊地擊敗契丹,乾德二年(964)春,北漢與契丹攻宋,羅彥瓌與李繼勳等擊敗聯軍於遼州(今山西左權)。乾德四年二月,又與田欽祚等人擊敗北漢軍於樂平(今山西昔陽)東靜陽砦。這是五代十國以來抵禦過契丹和契丹附庸國北漢的人物,頗有"民族英雄"的色彩。他現在的角色是老趙的保鏢。
範質率王溥、魏仁浦等諸位宰執和後周元老一起來見老趙。範質應該是主動來見老趙,而非由士兵"擁至"。我相信經曆豐富的老範知道怎樣做。況且,他不過是循例早朝之後回公署而已,不同的是,公署裏來了不速之客。
見到老趙後,應該有短暫的對視或寒暄,但範質首先開腔,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對老趙的譴責。史稱"頗誚讓",很有點譏諷指責。他按往常官階,仍稱老趙為"太尉"而不稱他為"陛下",這就等於預先定了調子--他需要在大義麵前有所堅守。
他說:"先帝養太尉如子,現在先帝身尚未冷,你怎麼能做這事?"聞聽範質此言,老趙痛哭流涕。很多文獻記錄了老趙的哭泣:《龍川別誌》說"太祖性仁厚,流涕被麵"。《東都事略》說"太祖性仁厚,嗚咽流涕"。《宋史》《宋史紀事本末》《續資治通鑒》《續資治通鑒長編》《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涑水紀聞》等,無一例外地記錄了這一場痛哭。
老趙的痛哭,我不懷疑他的真誠。如果相信老趙被"陰謀擁戴"是不得已的,是如以往曾經發生過的若幹"擁戴"一樣,是被強迫的,就可以理解老趙痛哭的真誠。老趙是讀過聖賢書的人物,是宅心仁厚的人物,我不相信他會趁人孤弱而預為謀劃。有一個最有力的理由:周世宗病逝時隻有三十八歲。誰也不會想象他會英年早逝,留下孤兒寡母。說世宗在世之際,老趙就開始陰結死黨,預謀取代,實在不切實際,想法未免狂妄。麵對聖君趙匡胤,不宜做張做勢硬充大明白,好像古來君王個個皆是陰謀家。這類想象近代以來幾乎成為思維定式,我不信這類思維定式是理性的。
老趙的痛哭應該是一種無限委屈中的天良發現。但他已經無力拒絕命運。
麵對後周老臣範質,老趙已經泣不成聲:"吾受世宗厚恩,為六軍所迫,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我受到世宗深厚的恩典,卻被六軍逼迫,一朝到了這個地步,慚愧麵對天地!我將怎麼辦呢?
老趙沒有在大軍進城之際,威風凜凜地踏入金鑾寶殿,而是自己來到宰執公署政事堂,"將若之何"一語,也確實是他此時此地的心境寫照。那麼多事情要處理,我趙匡胤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傾向於認為,這是老趙在向老範求救--老範啊,請給我一個說法……範質等人麵對這個場麵,也一定在忖量進退。軍校羅彥瓌此時充當了擁戴者的全權代表。史稱此人"按劍厲聲向(範)質曰:"我輩無主,今日須得天子!""老趙叱責羅彥瓌,但羅彥瓌不退。
範質在與羅彥瓌僵持中,並沒有懼怕。按照我的想象,範質甚至沒有睜眼看一眼這個粗魯的軍校。但以往的曆史經驗也告訴他:事情已經不可逆轉。於是,這位後周第一名相緩緩說道:"事已如此,也不必太倉猝。自古以來,帝王有禪位之禮,今可行也。"趙匡胤問其詳細,範質將受禪程序有詳有略地講述一遍。然後又說:"太尉既以禮受禪,則視太後如母,養少主如子,無負先帝舊恩。"範質的話語依然充滿"誚讓"之譏。但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範質意想不到的事:王溥下跪了。史稱"(王)溥降階先拜"。王溥在後周參知樞密院事,官至右仆射,是諸相之一。周世宗柴榮死後,趙匡胤勢力開始坐大,史稱"王溥亦陰效誠款",也即秘密結好老趙,他甚至向老趙獻奉宅園一座。他應該是"有遠見"的人物。當初他在郭威帳下為從事,郭威平定河中李守貞,繳獲朝中官員與叛將往來交通的文書,郭威要揪出這類兩頭下注的人物。就是王溥勸郭威息事寧人,爭取人心。周世宗時,高平之戰,舉朝反對禦駕親征,隻有王溥讚同,後來果然戰勝。周世宗西北用兵,王溥推薦向訓任主帥,又勝。種種記錄表明,王溥為君王計、為社稷計、為明哲保身計,都不乏遠見。他能在曆史轉捩點抓住稍縱即逝的機緣做出準確的決策決定。
當範質對老趙"頗誚讓"之際,王溥已經暗中做出了決定:率先匍匐。這就意味著:舊朝肯認老趙為正當的第一人,不是你範質,而是我王溥。他省略了忠於前朝的價值觀,卻奉呈了忠於新朝的投名狀。王溥一跪,在政事堂內,是有震撼力和傳染性的。敢於對老趙"頗誚讓"的老範一直是"且不肯拜"的,但隨著王溥的一跪,就在此一時刻,範質想必也感到了危機的真切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