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漢成帝綏和元年春,帝以宗室女劉浣春遣嫁匈奴右賢王,陪嫁絲千匹,珍玩無數,極盡奢華。車轔轔,馬蕭蕭,送嫁行列迤邐而行,出了長安,就是十裏長亭。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這一別相見無期,再見除非夢裏,甚或是黃泉之下。

皇上本欲親送,奈何自匈奴來朝後便一病不起,隻得由太子率百官相送。一路戚戚慘慘,不像送嫁,倒像送葬,尤以太子劉欣為甚,臉色慘白不說,雙目紅腫,顯然是大哭過的。

十裏長亭,素酒一盅,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山青水綠春意濃濃,卻傷心斷腸揮淚東風。

“太子殿下,浣春遙祝父皇萬壽,就此拜別。”向失魂落魄的劉欣深深行禮,她正要登車,一個六七歲的女童卻不知怎麼一頭撞過了來,拉住她的衣袖。身旁的侍女隨從大驚,搶著要將女童趕開,浣春搖頭示意他們住手,微笑著俯下身,問:“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女童衣飾華美,一望便知家世不凡。臉兒粉嫩,一雙眼珠烏黑明亮,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喜愛和熟悉。女童直瞪瞪地看著她,清脆地答道:“你長得好美啊!父王和母妃說你是我姐姐呢,所以冬兒想來看你,你是我姐姐嗎?”

她劇震,眼前這張天真可愛的小臉竟猛地有些模糊,她……是妹妹?是她從未見過的妹妹?

“你叫什麼名字?”她略略急迫地問。

“我叫常樂郡主……這是下人們叫的,父王母妃叫我冬兒。”女童歪著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好奇心,“你是我姐姐嗎?”

她抬頭,遊目四顧,遠遠地,人群的那一邊,一位高冠博帶的貴族正緊緊盯著她,而一個身著盛裝的婦人正埋首那人懷中哭泣。

十六年來不曾見過的雙親,來送她嗎?一瞬間,心頭生起淡淡的,淡淡的,悲哀。

既然注定要失去,那麼,就幹脆什麼也不要記得吧……

她俯下身,對這孩子露出一個春風般溫柔的笑容,笑容下,卻有著一點點殘忍,“不,我不是你姐姐。”

“你的父母,隻有你一個孩子呢。”

至於我,隻是個無緣的——陌生人……

“公主起駕————”

一聲長長的呼喊,華麗的禦輦緩緩移動,向著春草離離的塞外,出發。

她,始終沒有回顧。

翠華搖搖行複止,安順公主的和親行列,一路向西,經過隴西、武威、張掖、酒泉四郡,到達敦煌城。前麵就是玉門關,出了玉門關,就是遼闊的西域大地。

匈奴右賢王的王庭,位於蒲昌海以西,焉支山南,擁有七萬鐵騎,時常騷擾河西四郡。大漢此時的兵備不足,無力還擊,守軍多倚靠長城,消極防禦。

敦煌城是大漢與西域之間的最後重鎮,來往商人不絕,各色人等都有,熱鬧非凡。得知公主駕臨,敦煌的太守出迎三十裏,將禦駕迎至太守府安頓。

當公主的禦輦沿著城中大道招搖而過時,坐在路旁的小酒鋪低頭吃飯的黑衣男子,眼中閃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從張掖就一直暗中跟著和親的隊伍,窺視這些禦林軍的防護實力,他的獵物,終於快要到手了!

沐浴更衣之後,浣春坐在太守府的樓頭,遙遙凝望西天的落日。樓外種了幾棵紅柳,正是抽條長葉的時候,細嫩的柳枝在吹麵不寒的風中微微搖曳,顯得說不出的嬌柔可人。

西北春晚,她這一路走來,卻正好與春同行,看春花次第綻放,看春柳漸漸轉青,看春風如何從長安吹到了敦煌,仿佛追著她的車馬而來。

春天啊,多麼生機盎然的季節,即使在這要塞窮邊,也一樣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然而,生於春分佳日的她,卻似乎總是在等待嚴冬的降臨,甚至連一顆原本溫熱柔軟的心,也在紛紜流離的茫茫人世隨上,在陰暗詭譎的重重深宮中,漸漸變得無思無情。她學會不在意任何人,不執著任何事,學會將自己遠遠放到世界之外。她常常微笑,她柔順而安靜,她專心於音樂歌舞,她近乎完美地做好每一件事,但,她的心是空的。

春風般的笑容下,其實,有一顆冰雪般的心。

如果注定要失去,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在乎。

包括親情,包括——愛情。

可是,真的能那麼徹底地做到嗎?她,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啊,所以,在這即將出塞前的夜晚,在這古道邊邑,浣春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無緣的父母,想起了倉皇一麵的妹妹,想起了老師班婕妤,也想起了對她情深一往的太子劉欣。

淡淡思念化做幽幽的琴聲,在靜寂如水般的春夜暗暗蕩漾開去。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無名氏的詩作,和著悠揚的琴聲,遠遠越過太守府的高樓,傳到敦煌城的城頭。

在一輪冰玉般的圓月下,一個白衣青年忍不住歎息了一聲:“無涯,我知道你就在這裏,不必再躲了。”

城樓的暗影中慢慢走出一個高挑的黑衣人,“師兄。”

“哼,你還記得我是你師兄啊?我當你是見了鬼,所以東躲西藏跑得比兔子還快!”白衣青年不滿地瞪這不肖的師弟一眼。

“無涯不敢。”

“少口是心非了!”白衣青年一擺手,“你這家夥這輩子還有什麼不敢幹的?劫貢使,搶商隊,殺駐軍,隻差沒闖到天宮去鬧,連匈奴王和漢朝皇帝都不放在眼裏,哪裏會怕我這個小小的師兄!”

“咦,原來師兄這麼抬舉小弟啊?那我若是不當真幹點什麼,豈不辜負了師兄的誇讚?”

這不知死活的混蛋!白衣青年望天翻白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要讓他有這麼一個隻長膽子不長腦子的混賬師弟啊!“你一路從張掖跟到這兒,當真是要動那位和親的漢室公主?”

那人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喂,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卑鄙冷血了?你跟薛克汗的仇關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什麼事啊?”“夫債妻償,不是你們漢人常說的嗎?”

“是父債子償!早勸師父教你多讀幾本聖賢書,也免得變成今天這樣陰陽怪氣沒血沒淚的混蛋!再說她還沒嫁過去,算什麼妻子?就算嫁了,你也不該拿一個小女子泄憤。”

“誰叫她生為漢朝公主,又偏撞到我手裏。”

“你講不講理啊?”白衣青年直想扯頭發,這蠻子!“又不是漢朝殺了你家人!”

“講理?”那人卻突然激動起來,咬牙切齒道:“當年又有誰跟我父王母後講過理,跟我渠勒數萬百姓講過理?薛克汗進軍西域時,漢人慫恿我父王與匈奴為敵,一旦匈奴鐵騎殺來,漢軍卻龜縮進長城不敢出戰,眼睜睜看著薛克汗屠戮我渠勒族人,亡我家國!你說,我該不該恨漢人?該不該拿她泄憤?”

“呃,這個……”白衣青年倒有點語塞,“都是當權者們搞的鬼,不關百姓們的事吧。身為漢人也不是罪呀,天下漢人那麼多,你難道個個都恨不成?……”

那人笑了,陰陰地,“所以師傅還是師傅,師兄還是師兄啊。可惜她是大漢皇族的人,那隻好認命了。”

“唉,你這家夥已經走火入魔了。”白衣青年搖頭,“你打算怎麼處置那位公主?”

“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待她,決不會輕易就殺了她的。哼,此次大漢和親擺明是怕了薛克汗,若是公主沒送到,薛克汗定會以此為借口開戰,到時就有得漢朝皇帝頭疼了。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叫水鳥和小魚打架獵人占便宜嗎,我就來做這個獵人好了。”

“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什麼水鳥小魚……呃,這麼說是你非劫人不可了?”

“不錯,師兄,我希望你別阻攔我,否則……”那人沒有說下去,白衣青年也自知下文是什麼。

“要我不攔你也行,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

“如果師父出關後發現我沒阻止你這個混蛋,你絕對得擋在我前頭領罪啊!”

“哦?既然這樣,就請師兄也答應無涯一個條件。”

“什麼?”

“我正好缺一個通譯,師兄不正是最好人選嗎?反正都要領罪,不如幹脆錯到底好了。”

“……無涯,你小時候明明很可愛的,為什麼會變成這種狡猾的混蛋啊?”

一出玉門關,兩眼淚不幹。

玉門關是分隔漢朝與西域的最後一道門戶,出塞入塞,都是必經之道。和親隊伍浩浩蕩蕩迤邐而出,離開這個關口,就從此離了故國。

萬水千山,再不得回故園;此生此世,再不得見親人。

浣春坐在華麗的禦輦中,隔簾而望,滿眼黃沙,稀疏幾叢衰草,隻是從牢牢紮根沙丘的紅柳抽出的嫩條上,依稀透出幾分春意。沙漠裏的春天,其殘酷遠勝於嫵媚。

“公主,您在想什麼?”一旁的彩雲見她默默無語,若有所思,怕她是因難舍故國而傷感,忙開言打斷她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