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是被一陣疼痛驚醒的。

睜開雙眼的那一瞬,隻覺白花花的光從四麵八方刺進眼簾。她本能地舉手捂住臉。過了好半天,她才能夠再次小心翼翼睜開眼。當黑霧散去後,眼中所見的隻有一片熱力四射的陽光。她蜷縮在禦輦的一角,車頂整個不知飛去哪裏,車廂破了近一半,陽光從裂開的地方毫無遮掩地射下來,正照在她身上,火辣辣地疼。她試著挪動身子,一陣刺痛立刻從腳踝傳來,讓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啊!”

腳踝被翻倒的案幾砸中,腫了老高。她咬牙掙紮著推開顫巍巍掛了半扇的車窗,撲麵而來的熱氣嗆得她幾乎窒息。

什麼……也沒有。

一片茫無邊際的黃沙,無草,無木,無人煙,隻有一個又一個高高低低的沙丘延伸到天邊去。灼熱的空氣彌漫著一股死寂的氣息,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

“……彩雲?”她小聲地呼喚著侍女。

沒有人回答。

浣春拚力推開車門,勉強爬下馬車,這才終於看清了自己現在的處境。這是兩座低矮沙丘間的小小穀地,大半個車身已陷入沙中,車裏的物品散落得四處都是。兩匹駕車的馬倒斃在地,口鼻全是沙子,除此之外,隻有她獨自麵對蒼天烈日、衰草黃沙。

受驚的馬車在風暴中一路狂奔,結果便將她拖到了這茫茫大荒,前無去路,後無來處。

心一下子沉到冰窖裏,腳下一軟,再也站不住地跌倒在沙地上,手下卻突然一陣劇痛,像是按到一方硬硬的東西。她試著撥開黃沙,美麗的漆色露出一角端倪——她的綠綺!

浣春飛快將掩蓋在琴上的沙撥開,用力一拽,古琴破沙而出。琴身除了幾許擦痕之外,竟是絲毫未損。欣喜萬分地將綠綺抱在懷中,貼在臉頰上,仿佛是於此生之絕境中握住了惟一可供依靠的浮木。

欣喜過後,擺在眼前的是絲毫也沒有好轉的嚴峻處境。烈日當空,烤灼著大地,身下的沙熱得燙人,連一點點隱蔽的綠陰也沒有,更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地圖——就算有她也不可能看懂,在這茫茫的沙漠裏,前後左右有何分別,東南西北一般無差,上天仿佛專門造出這樣一個人間地獄來淩虐萬物,荼毒生靈。

“有人嗎?”她不抱希望地長長喊了一聲。

回答她的是空曠中的沉默,仿佛連聲音也被黃沙吞沒,再無痕跡。

那麼,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命運中的劫難就是這樣安排了她的結局嗎?

明明是處在哭都哭不出的絕望中,她反倒輕輕地笑了,就這樣死去,也不是不好啊,渺渺茫茫,歸彼大荒,不該出生的人,死在該死的地方,或許也是種圓滿吧……

隻是……仍然有點遺憾,如果知道將會這麼輕易地踏上黃泉路,或許在離開長安的時候,不該對生下自己的爹娘那麼冷漠,承認這些年來,也曾思念過他們……一定要在無法挽回的刹那才願意麵對,這種個性,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隔著衣服摸到懷中硬硬的匕首,真的到了最後的關頭,就用它來結束吧,渴死是很痛苦的,她喜歡美麗一點的死亡方式。

還有就是……那個男人,把她害到落得這個樣子的罪魁禍首,對於他,浣春總覺得有些迷惑與不甘心。他應該不是那種善於偽裝的個性,為什麼卻能把自己騙得深信不疑?難道真是所謂大智若愚?

真是恥辱啊,居然被那種頭腦簡單又粗魯的家夥給騙了!不知他現在是不是也在某個荒無人煙的絕地望天等死……但是和那人一樣的死法,總歸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如果可能,她是想把他千刀萬剮再拿去喂狗的!她可沒有把別人的罪過背在自己身上的無聊道德感……

對著自己皺皺眉,在死前還想討厭事算不算自虐?還是開心地等死比較好吧。將綠綺平放膝上,纖指勾挑,彈起一曲《海棠春晚》,歡快的琴聲打破了荒漠的孤寂。

一曲將罷,灼熱的陽光已經讓她頭昏眼花汗如雨下,琴弦因酷熱而幹澀,彈動時帶來麻麻的痛感,無意識地抬起頭,猛地看見離自己不遠處的沙丘間晃動著一個黑色的身影。即使視線迷蒙,她也能肯定——那絕對是一個人!

想也不想,她立刻高高地舉起手,拚命揮動,“喂……救人哪……”因幹渴而嘶啞的嗓子以最大限度呼救。

心頭鼓動著狂喜,仿佛身在絕境時突然漂來了一根稻草。那人果然向她走來,步履有些蹣跚,卻很快地接近她。

當那人走得足夠近的時候,浣春興奮的呼喊一下子全變調了,“啊!”她睜大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狂亂地希望這是自己的錯覺,“不會吧……”老天不會跟她開這種惡劣的玩笑,眼前惟一的同伴,惟一的稻草,不會是那個害她的元凶該死的混蛋,不會是那個假世子真強盜——

“沒想到你命還真硬,這樣都死不掉。”

老天顯然沒聽見她的祈禱,一身狼狽滿麵塵沙的男子雙臂抱胸,看著半坐於地神情呆滯的女子,咧開嘴現出森白的牙,露出一個可稱猙獰的笑容。

噩夢成真!

“不!”尖叫一聲,她奮力爬起來,扭身就逃,顧不得什麼公主氣質皇家風度,隻一個念頭——逃!逃開這個可惡可怕的沙漠盜魁,落在這人手上,隻怕還不如死在無邊的沙漠裏來得痛快!

剛邁出一步,受傷的左腳猛地一陣鑽心的痛,身子向前跌出,又撲倒在地,手肘擦出一片火辣辣的傷痕。

他冷笑著看她的狼狽,毫無援手之意,也不攔阻,像是貓兒盯住徒勞掙紮的耗子,料定無論如何也逃不脫自己掌心。

細嫩的肌膚摩擦著粗糙的沙地,很快泛紅充血,她不管不顧,左手拖著愛琴綠綺,右手撐地向前爬,一心一意想要逃開。

他皺眉,看著她如雪的肌膚被這般虐待,不知怎地心頭突然很不舒服,“我現在還不想殺你,用不著嚇成這樣。”

她聽如不聞,當他放屁。

這白癡女人,他都說了暫時不會殺她,她還逃個什麼勁兒!再說,她以為這樣爬能快得過他兩條腿嗎?嘖,真是——蠢哪!

懶得再看她像沒頭蒼蠅般驚慌地逃跑,索性趕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腿,“你真以為能跑得掉……唔!”他悶哼一聲,胸口上吃了一記飛踢,雖然算不得疼痛,卻惹出了心火,握住她小腿的手用力一拽——

“啊!”纖細的身子硬是被拖得幾乎是摔進他懷裏,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年輕的盜賊首領毫不費力地鉗製住獵物的掙紮。早知道,對付這個蠢女人,力量就是最好的辦法。

她狠命捶打著他的手臂、肩膀,心跳紊亂,呼吸急促,喉嚨幹渴,頭昏眼花,全身上下都在叫囂著逃、逃!手上卻越來越沒力。

他鉗住她的雙臂,一使勁,幾乎把她嬌小的身軀提了起來,“我不是說了暫時不會殺你嗎?”

她會信他才有鬼!手臂動不了,她雙腿也沒閑著,用力踢向他的要害。

“啊……”

慘叫的是加害者,本就已經扭傷紅腫的左腳踝,還沒觸到敵人就先自己造反了,無預警的疼痛像爆開的煙火,一瞬間襲遍全身,意識仿佛接受不了這樣巨大的衝擊,自行選擇了逃避。她的眼前迅速黑了下來,完全不甘願地倒入他懷中……

再次醒來時,天還是那片天,地還是那塊地。

唇上濕潤著,喉嚨尚存清涼的餘韻,她想那是水,卻不明白為什麼,頭腦還是鈍鈍的。

“漢人女子都像你這麼白癡嗎?”記憶中陰魂不散的聲音又在身旁響起,冷冷地,像細細的冰針刺入她的意識,一下子讓她記起昏倒前的一切。

“你——”猛地坐起身,睜大眼睛瞪著這邪氣十足的男人,“你沒殺我?”

廢話!這女人果然白癡!“你不知道自己腳受傷了嗎?居然還敢踢人,疼死活該!”他也同樣瞪回去,語氣雖惡毒,卻藏著一絲安心。總算……她還活著,沒有被那場風暴淹沒……他可不是心軟!絕對不是!隻不過不想讓她死得那麼痛快而已,就是這樣!

她不由自主看向腳踝,那裏密密地纏著一圈圈黑色布條,將傷處固定住,顯而易見不是她自己動的手。

對於他的這番舉動,她隻覺不可思議。騙了她一路,口口聲聲說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強盜頭子,抓到她之後居然沒有一刀砍了,反而費勁替她包紮傷腳,喂水救醒她……這像是一個仇人會幹的事嗎?

“你……你有沒有看見彩雲?”她心裏燃起一絲希望,既然他救了她,或許也同樣救了彩雲……“你的侍女?”他皺皺眉,“好像從馬車上摔下來,看她自己命大不大了。”

她心一沉,還是害了那孩子啊,當初真應該硬下心將她留在長安的……

“起來!”他冷聲說。

“做什麼?”她向後縮了縮,警惕地問。即使不殺她,這男人似乎也沒安好心。

“你難道想就這麼等死?”他抱胸冷笑,“去找綠洲還有活命的希望,我可不想陪你死在這裏。”“你……要帶上我?”她吃了一驚,即使沒有任何沙漠生活的經驗,她也知道在缺水缺食的情況下徒步行走有多麼耗費體力,更別說還要拖著一個受傷的弱女子了。一般人不是會幹脆一刀殺了免得累贅嗎?何況他口口聲聲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