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一鬆,隻覺得冷汗森森,濕透衣背,幾乎忍不住淚下。
火堆漸暗,那孤狼又爬近些,白森森的牙齒,反映著火光的瑩綠色眼睛,看得她毛骨悚然。不敢再看,她添了些枯枝在火堆上,火苗騰起時,隻聽一聲低低的嚎叫,那狼扭身逃出幾丈,遠遠逡巡,不敢靠近。她心頭一醒,怎忘了狼怕火,隻要火堆不滅,狼便不敢來犯,當下又連連添了幾大把枯枝,將火堆撥得旺旺的。
他們此時背靠石崗,前有火堆,隻要枯枝足夠,當可捱至天明。到那時,天光大亮,想來無涯也該清醒,自然會想出辦法對付這狼。浣春心下大定,隻牢牢守好火堆,眼也不敢錯地盯著,生怕自己一個疏忽,讓火熄了,那就再無生還之理。
夜風呼嘯,火苗搖動,光圈外黑暗一片,寂靜無聲,卻使人感到這寧靜平和的荒野,仍是危機四伏。
時光一分一刻過去,她隻覺從未有哪一夜如此夜一般漫長,一般難捱。遠遠地看著那雙可怕的綠眸,似乎正在等著享受血肉美食,貪婪、狡詐、堅忍,與她作生死之峙。
就這樣,每當火焰明亮些,狼就遠遠躲開,而每當火堆暗淡,它就逼近幾分,始終不肯放棄。
到了下半夜,浣春習慣地伸手去取枯枝添火時,突然發現——枯枝已然告罄,隻剩零星的四五枝!若要保持火堆不滅,必須再去取柴,可是她怎能離開仇無涯,離開火光的保護?隻要一走進黑暗,迎接她的就會是尖牙利齒!
怎麼辦?怎麼辦?!
冷汗再度濕透衣背,她的眼睛急切地在身旁搜索著,尋找可以充當柴火的東西。毯子……不行,若燒了毯子,無涯和她隻怕都得凍僵;帳篷……不行,沒了帳篷,就連最後一步退路也沒有了。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眼光落在身旁靜靜橫置的綠綺上。
還有這個……
隻有這個……
慘淡地笑了,自嘲地笑了。原來,她也是個薄情的騙子,自以為愛上什麼就是永遠,其實在某個必要的時刻,她也會輕易舍棄曾經很重要的東西。綠綺啊綠綺,曾經陪伴她十年的朋友、夥伴、親人、愛人……即使在缺食絕水的絕境也不肯丟下的寶貝……終有這麼一天。
即使再愛,也得舍棄。
因為對她來說,有比綠綺,有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她的無涯……
輕輕撫摩著綠綺,從長安一路帶到西域,又在沙漠中被風沙洗禮,琴身光滑的漆已然斑駁脫落了許多,然而依舊美麗,依舊高貴古雅,是她熟悉的厚重與溫柔。
咬緊牙,浣春一把抽出仇無涯的彎刀,重重地劈了下去。
琴弦發出一聲清越的鳴響,斷開,刀在琴上砍出一條淺淺的裂紋,像一道淚痕。
有了第一刀,就再不手軟,浣春高高舉起彎刀,重重劈著,不管濺到臉上的木屑刺疼了皮膚,不管琴木的反震麻痛了手臂,嗚咽著,哭著,砍著,一刀一刀將珍貴無比的綠綺變成了一堆零散的木片,如同一刀一刀切碎了自己的心。
淚眼模糊中,依稀仿佛看到那個在春日的海棠樹下撫琴,在春風的潔白花瓣下曼舞的安順公主,如琉璃鏡子一般,碎落。
從此,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無思無憶、無喜無悲、無情無感的那個浣春……
冬日已過,春日,卻還不知是否已然到來。
天色終於微透曙光,火堆微弱的光使孤狼遠遠趴在沙柳背後,懶洋洋地等待著機會。
綠綺的碎片燒得隻剩下一堆灰燼,從此世間再無這具稀有名琴,卻換回了兩條活生生的性命。仇無涯仍在沉沉地睡著,連續數日的勞累,缺水的虛弱,殺匈奴兵的消耗,最後還加上腹部受傷的失血過多,鐵打的身體也支持不住。他此刻與其說是在昏迷,不如說是在深眠,呼吸均勻,神色安定,當真是打鑼打鼓也驚不醒。
望著懷中的他孩子般純淨的睡容,注視著他那張令她怎麼也看不厭的俊臉和那常常喜歡冷笑的變化莫測的嘴唇,浣春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她真有些奇怪,此時安靜地躺在她懷裏的這個男人,竟是縱橫沙漠凶神惡煞般的強盜首領,而現在卻這樣柔順。這男人,真是膽大到什麼也不能讓他掛心啊,偏偏,她就甘心讓自己沉溺在他的毫不溫柔的愛中,永不言悔。
夜色退去,太陽升起來了,沙漠的酷熱很快又將降臨,浣春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歡著日出。野狼也從沙柳下站起身,慢慢逡巡著靠過來。天光下,浣春才看清,那是一頭毛色發灰、身子極瘦,甚至還缺了一隻後腳的老狼。看起來必是年邁傷殘,很久不曾吃過東西,肚子都癟癟地貼著肋骨,更顯得虛弱。
老狼吐著血紅的舌頭,一瘸一拐地繞著圈子,渾濁的眼珠帶著饑餓與貪婪,死死地盯著他們。火堆已經隻剩下淡淡的青煙,再也無法阻擋它的進攻。
浣春輕輕將懷裏的仇無涯放下,拔出匕首,護在他身前,隻要這畜牲敢上前來,她絕對毫不手軟地殺了它!
老狼似乎也看出她的戒備,沒有走近,隻是在身前一丈方圓來回走動,從口中滴下的涎水將地麵都打濕了。
不敢分神地與狼互相盯著,手中的匕首都握出汗了,眼見時間慢慢耗過去,一夜不曾合眼的浣春終究有些支撐不住,頭腦昏昏的,雙眼偶爾合上一下,又猛地睜開,隻怕老狼乘機進襲。
“……你在幹什麼?……”
一個低而清晰的聲音帶著好奇在她身後響起,她渾身一震,猛然回頭,正對上仇無涯深沉發亮的黑眼睛。
“你——醒了?!”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心頭隻覺狂喜,連身後窺視在側的惡狼都忘了,“天啊,我……我還以為你……”
“小心!”
她的話沒說完,隻聽見仇無涯大喝一聲,迅捷無比地抽出彎刀,抬手擲了出去,然後就聽見“嗷”的一聲慘叫,一驚回頭,那隻瘸腳老狼被彎刀砍成兩段,肚破腸穿地掉在離她不到三尺的地方。
“笨蛋!”仇無涯飛刀殺狼,又牽動了傷口,此刻疼得白了臉,還不忘要罵她,“明知道有狼在身後還敢回頭,嫌命長嗎?”
“噗!”匕首墜地,她撲過去,抱住他,萬分羞愧,“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要傷你……我以為,以為……你會殺我……”
他沒哼聲,卻也沒推開她,好半天,才歎口氣,“是我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她鼻子一酸,突然感到全身都輕鬆了,一夜的恐懼、擔心、後悔都有了著落,眼淚衝出眼眶,一滴滴流在他懷裏,隻是再不願鬆開。
“好了,好了,”他略覺不自在地拍拍她,“我沒什麼事,你別哭了。”
她的眼淚一時收不住,暗裏使勁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臉來,努力做了個笑容。
在仇無涯麵前,她就不想讓表情有任何紕漏……因為這樣想著,所以才拚命微笑。可是那個不知情的家夥看過後,眼皮一翻皺眉說:“不要用哭的表情笑!醜死了!”
真是讓人氣結!仇無涯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能麵不改色地把人氣瘋!
還來不及說什麼,風突然刮得急了,天邊有烏雲迅速聚攏,遮住了方才還光芒萬丈的太陽。仇無涯皺了皺眉,啞聲道:“是暴雨……扶我進帳篷。”
她急忙攙他起來,聽到他起身時的一記悶哼,心裏又是一刺。將他扶進小小的帳篷,鋪好毯子,再扶他躺下,又連忙出去拾了他的彎刀進來。剛進帳篷,隻聽霹靂一聲,豆大的雨點已經箭矢一般從天上射了下來。
“沙漠裏也會下暴雨嗎?”她拭淨彎刀,插回鞘裏,才有空問出自己的疑惑。
仇無涯對她的問題很是不屑,“怎麼不會,隻不過下得少罷了。若是在夏季,甚至會引發洪水,將人畜都卷走,一點也不比沙暴來得好對付。”
說時,帳外雨聲已是炒豆一般,打在牛皮上像雜亂的鼓點。浣春暗暗咋舌,一日前他們還幾乎渴死,現在卻要開始擔心洪水,沙漠當真是個變幻莫測的神秘之地。
所幸仇無涯選擇紮營的地方地勢較高,水積不起來。仇無涯枕在她腿上,微微閉著眼睛,忽然說:“彈彈你的破木頭吧,雨聲太吵……”
她怔了怔,勉強笑道:“琴燒了……我唱個曲子給你聽好嗎?”
他一下子睜開眼,深深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眼中有詫異,有驚奇,有疑惑,最後好像是明白了什麼,點點頭,又閉上了眼。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歌聲婉轉,柔軟而纏綿,接下來卻漸漸熱烈,“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些都是她想要對他說卻說不出口的話,都是沉浸在愛情中的女子患得患失的幽深心事,仇無涯,到底明不明白呢?
偷偷看他,他閉著眼,呼吸均勻而悠長,好像已經入夢了。輕輕歎口氣,這個蠻子男人,到底是不懂風雅的,這一番深情告白也終歸是對牛彈琴。
有些埋怨,但是看到他蒼白而憔悴的臉,柔情漸漸占滿了整個心房,低下頭,輕輕在他削薄的雙唇上偷了一個吻,又迅速抬起頭,臉頰不由自主紅透。跟他相處長了,自己好像也變得有些不知羞了。
伸手撥弄他額前的亂發,小心地不驚醒他,隻覺再無一刻如此時溫馨甜蜜,她情願就這樣坐在他身旁,坐一輩子,一直坐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