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沙漠的日出意味著一天折磨的開始,在綠洲看日出卻是賞心悅目。
太陽漸漸從東邊的沙丘冒出頭來,霧氣升騰,一會兒,霧散了,重又現出一片遼闊的原野。東方雖有旭日斜照,四野仍舊蒼蒼茫茫。天明淨如青琉璃,碧藍藍如洗,水麵平滑如鏡,微風吹來,細微的紋路是楚楚動人的柔弱,蔓延出風的舞姿、水的舞姿、草木的舞姿、生命的舞姿——獨傲天地的舞姿。綠洲上靜靜的,天空中也不見一隻飛鳥,整個天地都是他們兩人的。
浣春將****的雪白玉足浸在水裏,轉過頭瞧著半躺在沙柳樹陰下的仇無涯,“今後你打算怎樣呢?咱們要到哪兒去?”
仇無涯微微閉著眼,將一顆顆小石子拋進池塘裏,激起的水花濺在她臉上衣上,她想做嗔眉瞪目的生氣狀,卻掩不住唇角的柔柔笑意。
“我若說再回去沙漠深處,你跟不跟?”他懶洋洋地看她,一副篤定她會答應的樣子。
想要從仇無涯口中聽到纏綿的情話,今生今世怕是不可能了,她有這樣的覺悟。歎口氣,“當然跟,天涯地角都跟……開心了吧?”
他咧嘴一笑,這女人其實心思很深,又喜歡拐彎抹角裝模作樣,有機會就要讓她多說點真心話。他喜歡的是柔弱麵具下堅強深情的她,若拿掉麵具後變得畏縮多疑就免了。
“我們回雅丹沙去,那兒是我們渠勒族現在的領地,像這裏一樣是個綠洲,不過比這裏大多了。你還沒見過我師父,想必他該出關了,見到你一定高興得很。”
“師父?”她一怔,仇無涯的師父,是什麼樣的人呢?他會不會喜歡她呢?
“對啊,喜歡嗦教訓人的老頭子!”仇無涯撇撇嘴,滿臉不以為然,“整天滿口天命、星象的,你們兩個一定會很投緣。”
看他一臉臭臭的表情,她不由“噗嗤”一聲笑了,“聽起來是位有學問又講禮儀的智慧長者,跟某人可一點兒也不像。”
仇無涯也不生氣,聳聳肩,“誰要像那個老頭子,有我師兄一個人繼承他的臭脾氣就夠了,年紀輕輕就變得裏巴嗦,可不是我們渠勒男兒的氣概。”
“師兄?”除了師父,還有另一號人物嗎?
他瞧她一眼,笑了,“你見過的,就是‘巴勒’啊。”
想起那個精靈古怪的年輕騎兵,她恍然大悟,原來是他的師兄兼幫凶。“不知你的族人現在在哪兒,那天沙暴很是危險,他們不會出事吧?”
仇無涯又丟了顆石子過來,輕鬆地回答她:“不用替他擔心,小小沙暴困不住他們的。我一路上留下標記,現在師兄一定正在沿路找我們。”他起身,抓起彎刀,“我去獵些野兔黃羊之類的野味,你把水袋都裝滿,這裏離匈奴王廷太近,還是早點離開得好。”
她點點頭,有些掛心他的傷口,“你的傷不要緊嗎?痛就別逞強。”
他回頭對她一笑,滿不在乎,“就憑你那點手勁,根本殺不了人,到了雅丹沙,我一定會叫你多吃些的。”眨眨眼,他笑得頗帶惡意,“你呀,抱起來太瘦了。”
她瞠目,臉紅,抓起手邊的石子就朝他扔過去,“誰要你抱了!登徒子!”
石子落空,仇無涯的人影也消失在一座起伏的沙丘後麵,忽然傳來他嘹亮的歌聲,調子是西域的,歌詞卻是漢話:“花開時節已到,蝶兒心中歡喜;和她緣分來時,我定牢牢抓住。山頂是否積雪,座座山峰明白;姑娘有啥心事,沒有一人曉得。”
這個……蠻子男人啊,她的臉紅了又紅,心中的喜悅卻是壓也壓不住,終於悄然笑了起來。
一生之中,大約隻有這個時候,笑得最真、最甜、最美吧……
將水袋一一裝滿,剩下就無事可做,浣春躲在沙柳下,眼中看著仇無涯去的方向。衰草黃沙十分單調,不知不覺竟闔眼睡去。
一隻大手輕輕在她臉上遊移……
她唇角一動,微笑把臉貼過去——
不對!腦中突然有異樣的警告,這不是無涯的手!
猛然驚起,睜眼,眼前的景象讓她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原本空無人跡的綠洲此時到處是騎著馬,佩著彎刀,短衣褐裘,頭戴皮帽,身背強弓的男人,數十麵黑底金邊的牙旗在風中招展,她認出那是匈奴的旗幟——與仇無涯當初打著來騙她的旗幟一模一樣!
而眼前半彎下腰,用一雙尖銳而貪婪的眼睛盯著她的男人,年紀約有五十上下,外穿貂裘,額束金帶,腰間掛著白玉裝飾的彎刀,高大的身軀結實而顯得粗野,種種跡象表明,他一定是個位高權重的匈奴貴族。
匈、奴!
她竟然碰到了一心想要逃離的惡魔般的匈奴人!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冷汗涔涔而下,喉嚨中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尖叫——
“啊——”
那個匈奴貴族退開一步,跟身邊的隨從嘰裏咕嚕地說了句什麼,立刻有人遞上了一卷畫軸。他展開來,對著她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半天,忽然開口,竟是生硬的漢話:“你是……安順公主劉浣春?”
她完全呆住,不由自主點頭,這個匈奴人怎麼會認識她?
他嗬嗬然又欣欣然地大笑起來,“本王就是匈奴右賢王薛克汗,你的丈夫!”
噩夢以最極端的方式化為現實……
“原本以為漢朝的皇帝老兒不識相,膽敢拒絕本王的要求,所以才準備帶領匈奴鐵騎殺上長安去,想不到竟然在這裏碰到美麗的公主——看來和親的事已經成了?”
她咬緊牙關鎮靜住自己混亂的心緒,多年在宮中的磨練終於起了作用,她僵硬地點頭,強迫自己露出微笑,“請右賢王原諒本宮此刻失儀,送親的隊伍前幾日遇到了風暴,本宮與一位護衛與其他人吹散迷失路途,好不容易到達這裏,正要尋找右賢王廷……”她喘了口氣,一向掛在臉上的溫柔微笑竟然難以為繼,“不知王爺是否見過我的護衛呢?”
無涯,無涯,你千萬不能有事!
“護衛?”
薛克汗看起來除了驚豔,並沒有什麼怒意。無涯應該還沒有碰到他吧,若是碰到了,他一定會衝動得去拚命的。
“我沒有看到什麼護衛,倒是有一個不知死活的家夥想要行刺本王,不過……”薛克汗對身邊的隨從問了幾句,又回過頭來,“已經被我的勇士們亂刀砍死了。”
她一定是聽錯了!
“啊,這是那家夥的刀——他是你的護衛嗎?”
一把沾著血與黃沙卻依舊雪亮鋒利的彎刀遞在她麵前,刀柄上還係著她熟悉的綠色的絲穗。
她一定是看錯了!
無涯,她的無涯不會這樣輕易死在仇人的刀下,他有著最堅強的毅力,最強烈的複仇心,他怎麼會允許自己就這樣死掉?!可是——那明明白白是他的刀!
“他人呢?他的屍首呢?”她猛地站起來,臉色已經白得不像活人了。
“大概丟去喂狼了吧。”薛克汗不以為意,別說那男子意圖行刺他,就算他真是什麼漢朝護衛,他右賢王殺個把漢人,還不是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算得了什麼。
喂狼?
心口的冰冷彌漫全身,她笑得慘淡無比。原來如此。
早就該明白,命運是這樣一個慣愛塗脂抹粉打扮自己來騙取信任的娼妓,每當她以為可以得到幸福的時候,命運就會從黑暗中跳出來,打破所有美夢,然後嘲笑她的天真,冷眼旁觀她的痛楚。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命運一樣一樣從她身上剝奪,什麼也不肯放過。
最後奪走的,是她的無涯……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曾經戲言的兩句詩,如今竟似成識。眼前的陽光太過耀眼,身上卻隻感覺無比的寒冷。
“騙子!”昏迷前的那一刹那,腦海中掠過的,是一抹絕望般的憤怒……
無涯!無涯……
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華麗的營帳中,高大的穹頂鑲金嵌銀,昭示著主人的高貴地位與威嚴。
昏迷前的記憶同時蘇醒,浣春掙紮著坐起來,眼神空洞。
“你是笨蛋嗎?”她喃喃,也是恨恨地念著他的名字,“仇無涯……你怎麼會笨到留下我一個人?你不知道,女人的心是很易變的嗎?你若不回來,我就嫁給別人……到那時你會生氣吧?……生氣就回來找我啊……”
攤開手,斷紋清晰可見,這就是她的命運嗎?一直以為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遊走於世間,如今才知道,原來竟始終在命運的手掌上起舞。
淚,不受控製地流下,她將臉孔埋進掌中,從喉嚨裏飆出極力壓抑的悲泣。
要她怎能不愛他呢?那個從不對她說情話,卻在生死關頭肯為她舍棄性命的蠻子男人……
而她終於失去了他,溫柔隨他埋葬。她的世界起了火,熊熊烈火漫天燃起,她無路可逃;心已變成沙漠之海,幹渴的砂礫在風中哭泣。
永不休止、無邊無際的燒灼和幹渴。
春天是個太倉促的季節,風雨急來,花朵凋零,一如她的心。
“你是笨蛋嗎?!”
同樣氣急敗壞地吼叫的還另有人在。白牙瞪著眼前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卻還拚命想起身的師弟,隻覺牙齒癢癢的,癢得他忍不住要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