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曰:“寡人欲親魏,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奈何?”範雎曰:“卑辭重幣以事之。不可,削地而賂之。不可,舉兵而伐之。”於是舉兵而攻邢丘,邢丘拔而魏請附。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秦之有韓,若木之有蠢,人之病心腹。天下有變,為秦害者莫大於韓。王不如收韓。”王曰:“寡人欲收韓,不聽,為之奈何?”
範雎曰:“舉兵而攻滎陽,則成皋之路不通;北斬太行之道,則上黨之兵不下;一舉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魏、韓見必亡,焉得不聽?韓聽而霸事可成也。”王曰:“善。”
【注釋】
①受令:接受指教。
②跽:長跪,跪時兩膝據地,挺著上身,好像身子加長了一樣。
③陋忠:《史記》作“愚忠”。
④厲:通“癩”,癩瘡。
⑤餌:充饑。
⑥身蹶:身死。
⑦照:查明。
⑧慁:攪擾。
⑨罷露:疲憊不堪。
【譯文】
範雎來到秦宮,秦王親自到大廳迎接。秦王對範雎說:“我早就該親自來領受您的教導,正碰上要急於處理義渠的事務,我每天又要親自請示太後;現在義渠的事已經處理完畢,我這才能夠親自領受您的教導了。我深深感到自己愚蠢糊塗,讓我恭謹地向您施行賓主的禮節。”範雎也表示謙讓。
這天,凡是見到範雎的人,沒有不肅然起敬,另眼相看的。秦王把左右的人支使出去,宮中隻剩下他們兩人,秦王直起腰腿,跪身請求說:“先生怎麼來教導我呢?”範雎隻是“是是”了兩聲。過了一會兒,秦王再次請求,範雎還是“是是”了兩聲。就這樣一連三次。
秦王長跪在席上說:“先生不肯教導我了嗎?”
範雎道歉說:“我並不敢這樣。我聽說,當初呂尚與文王相遇的時候,他隻是一個漁夫,在渭河北岸釣魚而已,那時,他們很陌生。此後,呂尚一進言,就被尊為太師,和文王同車回去,這是因為他談得很深入的緣故。所以文王終於因呂尚而建立了功業,最後掌握了天下的大權,自己成為帝王。如果文王當時疏遠呂尚,不與他深談,周朝就不可能有天子的聖德,而文王、武王也不可能有人來輔佐來成就帝王的事業。現在,我隻是個寄居在秦國做客的人,與大王比較陌生,但想陳述的又是糾正君王政務的問題,而且還會關涉到君王的骨肉之親。我本想盡我的愚忠,可又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三次問我,我都沒有回答。我並不是有什麼畏懼而不敢進言。我知道,今天在大王麵前說了,明天可能就會遭到殺身之禍。但是,我並不畏懼,大王真能按照我的計謀去做,我即使身死,也不會以為是禍患;即使流亡,也不會以此為憂慮;即使不得已全身長癩,披發發狂,也不會以此為恥辱。五帝是天下的聖人,但終究要死;三王是天下的仁人,但終究要死;五霸是天下的賢人,但終究要死;烏獲是天下的大力士,但終究要死;孟賁、夏育是天下的勇士,但終究要死。死亡是人們不可避免的,處在這不可能避免的情況下。如果可以對秦國稍有補益,這就是我最大的願望,我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呢?伍子胥當年是躲藏在口袋裏逃出昭關的,他晚上行動,白天躲藏,到了淩水,沒有東西糊口,雙膝跪地,雙手爬行,在吳國的街市上討飯度日,但終於複興了吳國,使吳王闔廬建立了霸業。如果讓我像伍子胥一樣能呈獻計謀,即使遭到囚禁,終身不再出獄,隻要能實現我的計謀,我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呢?當初殷韓的箕子,楚國的接輿,漆身為癩,披發為狂,卻終究無益於殷、楚。如果使我的行為與箕子、接輿相同,也漆身為癩,隻要有益於聖明的君王,這就是我最大的光榮,我又有什麼可感到恥辱的呢?我所擔心的是,我死了以後,人們見到這樣盡忠於大王,終究還是身死,因此人們都會閉口不言、裹足不前,不肯到秦國來。大王對上畏懼太後的威嚴,對下又迷惑於大臣的虛偽,住在深宮之中,不離宮中侍奉之人的照顧,終身迷惑糊塗,沒有人替你了解壞人壞事。這樣,大而言之,則會使得國家遭受滅亡之禍,小而言之,則使得自己處於孤立危境。這就是我所擔心害怕的。如果我死了,秦國卻治理的很好,這比我活著要好得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