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宰相之傑”留下的爭論
我的長篇曆史小說《張居正》問世之後,張居正這個名字逐漸為世人熟悉。其實,這個名字在曆史學界從來都沒有被忽略過。褒獎他的人很多,反對他的人亦不在少數。自他死後四百餘年,對他是非功過的爭議,一直沒有停止。攻擊他的人,說他是“權臣”、“貪官”,讚揚他的人,稱他是“宰相之傑”。明代留下許多令人不明白的問題,這大約是最能刺激人心的一個了。作為《張居正》一書的作者,我無法回避上述論爭。在這裏,我想就權臣問題發表一點個人看法。
2、《明史》是康熙皇帝的曆史觀
所謂權臣,就是使用了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權力。的確,曆史學界一直說他是權臣。一些有影響的人物如錢穆等,寫過很厲害的抨擊文章。也有人寫文章反駁,如湖北浠水人徐複觀先生曾撰文嚴加批駁,批得最厲害的是黃岡的熊十力先生。兩人都是新儒學大師,道德學問都有很大影響。1950年,熊先生作《與友人論張江陵書》,對張居正的功績及為人作了全麵的肯定。但是如果我們讀官方修纂的明史,就會發現,對張居正的評價雖然是積極的,但還是批評他“威柄自操,幾於震主,卒至禍發身後”。《明史》是由康熙朝的桐城人張廷玉主編的。張廷玉在修《明史》時有一個前提,就是他必須要摸清康熙皇帝的曆史觀。康熙與萬曆有相似之處,也是少年登基,大臣輔政。輔助康熙的大臣叫鼇拜。這個鼇拜很跋扈,全然不把康熙這個少年天子放在眼裏,因此康熙受了很多屈辱。他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後,便設計鏟除了鼇拜。張廷玉在修《明史》時,不能不顧忌康熙的這段經曆。因此將張居正與鼇拜同等對待,定位為權臣,加以貶低。由此可以推斷,我們今天讀到的《明史》是康熙的曆史觀,如果據此論述明代的人和事,就自覺不自覺地接受了康熙的思想、立場和史學觀。關於張居正,康熙曾說過一段話:“彼時主少國疑,使君不朝綱獨握,則道旁築室,誰秉其成?亦未可以攬權罪居正。”從這裏看,康熙對張居正還是肯定的。但張廷玉深諳帝王術,知道皇帝哪一句是場麵上的話,哪一句是心裏話。在他看來,康熙的這一段是場麵上的話。
3、中國文人的侍妾心態
張廷玉有此心態,並不難理解。在古代,中國的文人,要想發揮作用,隻能依附於皇權,培養自己的侍妾心態,妾的特點,不僅僅是小鳥依人,還要有以色侍人的上乘功夫。文人的才如女人的色,是可以出賣的。唐詩人朱慶餘寫給張籍的一首詩,專道這種侍妾心態:“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邀寵於公婆與邀寵與皇帝,理出一轍。在漫長的封建專製時代,文人與女人的心態都不太健康。在這樣的一種人文環境中,張居正要想得到公正的評價,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從與張居正同時代的一些筆記文中,我們還是能夠看到對張居正的積極的肯定的評價,在這裏舉三個例子。
4、讚賞張居正的三個同時代文人
一個是我在書中寫到新科進士鄒元標,這位江西吉水人,在萬曆五年秋發生的張居正奪情事件中,還是個觀政刑部的新科進士。按明代朝廷規矩,凡在朝為官者,父母去世必須立即卸去官職,回家守孝三年,稱為丁憂。而張居正的父親過世,皇上慰留他繼續擔任首輔,此舉稱為奪情。張居正為天下計,為初見成效的“萬曆新政”考慮,亦同意皇上的安排,但反對新政的官員們借此大做文章,紛紛攻擊張居正奪情之舉是貪戀祿位,一時謗議洶洶。鄒無標對張居正奪情也十分憤怒。在已經有四個位官員為此被打斷了腿的情況下,還冒死上書攻擊張居正,認為他不回家奪情,是衣冠禽獸之舉。並進一步抨擊張居正推行的“萬曆新政”,他在疏中言道:“陛下以張居正有利於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誌雖欲為,自用太甚。”這封奏疏出來後,張居正與萬曆皇帝都很憤怒。鄒無標因此受到嚴厲的懲處。廷杖八十之後,拖著一條被打斷的腿被流放貴州都勻衛。於此六年,潛心研究陽明心學,學問大進。後世把他作為東林黨的領袖。萬曆皇帝在將張居正籍沒抄家後,把反對張居正的官員都平反、升官。鄒元標因此回京,但他看不慣萬曆皇帝的不作為以及官場的腐敗,兩年後,他因再次上書指斥朝政,又被貶官外放。天啟年間,才重新起複。因為他威望高,在讀書人中享有很高地位。他第三次出仕便擔任左都禦史的要職,已成為朝廷的股肱大臣。他目睹吏治敗壞、國運衰頹。再回想萬曆新政時朝廷勃勃生機,便深切感到張居正是明朝難得的中興名臣。因此提出為張居正平反。他說了如下一段話:“江陵功在社稷,過在身家,國家之議,死而後已,謂之社稷之臣,奚愧焉?”他的意思就是:張居正有功於社稷。國家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就是因為把張居正的改革成果推翻了。現在應該為他平反,為有誌報國者樹立楷模。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鄒元標為自己年青時的孟浪感到慚愧。如果讓他自己選擇,他肯定不願意把那一篇抨擊張居正的疏文收錄進《明史》。天啟皇帝雖然昏庸,但還是采納了鄒元標的建議,部份恢複張居正的名譽。直到幾年後崇禎皇帝才給張居正徹底平反,此時鄒元標已經去世,沒幾年,明朝就滅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