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鴿,上回郊遊你做了什麼?”母親問她。
“和爸爸媽媽玩。”岩鴿隨口回答,眼睛盯著電視裏播放的卡通片——《神奇寶貝》。
“還有呢?”父親繼續追問。
“還有?……”她皺著眉頭,想了一小會兒,歡快地叫起來:“還有摘花兒,吃冰激淩。”
“還有,還有呢?”母親的神情很古怪,聲音跟平常不太一樣。
“還有嗎?——想不起來啦。”岩鴿生怕錯過精彩鏡頭,顯得有些不耐煩。
兩個大人相互對視,心裏麵想到一塊兒去:看來,女兒是在故意回避。
“你……在哪裏睡了覺?”母親提到關鍵問題,嗓音不由升高起來。
隻有在做錯事情的時候,母親才用這種聲調和她講話。岩鴿的心咯噔了一下,注意力從卡通片轉移過來。她認真地回憶:好像,還有一個小哥哥。小哥哥在睡覺,岩鴿也在睡覺。她又覺得,並沒有做錯什麼呀?是不是她欺負了小哥哥,他告狀啦?不會的,她把奶油滴到了他臉上,他並沒有生氣呀。而且,她還摘了好多花兒送給他呢。一想起那些漂亮的藍紫色小花,岩鴿就很開心,眼睛微微眯著,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和哥哥一起睡覺,在有花的草叢裏。”岩鴿得意地說。
“什麼哥哥,那是一個死人!”父親有些氣急敗壞。女兒的表述方式,令他產生一種反胃的感覺。哥哥,這麼親昵的稱呼,似乎把那具灰暗的童屍納進了他們的生活圈,成為家庭的一分子。這樣的聯想實在讓人無法接受,像是吞進了一隻蒼蠅。
“哥哥……死的?”岩鴿瞪大了眼睛,流露出驚恐的神情。這段時間,死亡的恐懼感已經震撼了她幼小的心靈。死的東西,從另一個世界伸來了魔爪,三番五次撩過她的夢境,那猙獰的長指甲幾乎觸到岩鴿奔跑中的粉紅色紗裙。死的,就是壞的。——她已經如此認定。
岩鴿想不通:安靜的、和藹的小哥哥,真的會傷害她麼?會把她拖進黑漆漆、臭烘烘的墓穴中,再也見不著陽光、見不著爸爸媽媽?她努力回憶著小哥哥的麵孔,越想越覺得恐怖。那張臉,沒有一絲血色,像天上飄著的烏雲。那雙合不攏的眼睛,直盯著她,根本就不像睡著的樣子……她想著想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肺部猛抽著空氣,嗓子眼裏灌滿了腥辣的汁液,岩鴿嗆水一般咳嗽著,全身都在顫抖。不一會兒,溫熱的尿液溢出來,打濕了新換的小花褲,灌進紅色的皮鞋裏。誰都可以看得出:孩子處於極端的驚恐之中。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岩鴿的父母相視而笑。他們勝利了,看到了女兒真實的恐懼。——這才是正常人應有的反應。他們成功地揭開了岩鴿偽裝的鎮靜,讓她麵對真相。隻有這樣,才能讓她真正走出心靈的陰影。兩個大人熱淚盈眶,一邊安慰著女兒,一邊偷偷地握手慶賀。他們的心裏麵,終於放下了那具日愈腐爛的童屍,因此分外的輕鬆。
然而,岩鴿再也回不到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那些花兒,那筒融化的冰激淩……所有的甜美記憶都沾染了屍臭,像嗡嗡的蒼蠅一樣,在她的心頭盤旋著。她開始懼怕黑夜,腦子裏塞滿了陰暗的想象。夜裏,她用被子蒙住頭,緊閉著眼睛。她仿佛看到小哥哥的肉從骨頭上掉了下來,兩個黑洞洞的眼窟窿悲切地望著她,輕輕呼喚著:岩鴿,來玩呀……我們來玩過家家。小哥哥的身後,是一片混沌的煙霧狀氣體。它隨著他對她的走近,緩緩逼來。
有一個晚上,岩鴿夢見自己懸浮在半空中。看著床上蜷縮著的小女孩,她知道那是自己。女孩氣息全無,身軀是冰涼的,泛發著銀灰色的光芒。“那是一個死去的小孩,我們不要她!”——她聽到父母在低聲說話。她被拋棄了,成了一具無人認領的童屍。
“不,不,我還活著!”岩鴿哭著醒來。寂靜的夜裏,傳來父母酣睡的呼嚕聲。她抱著絨毛玩具,蜷著腳趾,縮在床角。一個人和空氣裏不可言狀的怪物們對峙著,恐懼像陰冷的黑水,漫過了她的心髒、嘴巴、眼睛、頭頂。這回,她確確實實地看見:小哥哥站在窗外,微笑著向她擺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