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招展的大媽今日好生打扮過一番,看得出來,頭皮用皂角洗過,衣服上的褶子說明不常穿,難得一次,更為明顯的是滿是疙瘩斑塊的麵皮之上居然抹了粉紅的脂粉,嘴唇上點了朱紅色彩,看起來十分……怪異。
她的周身圍繞著一些女眷,應是同鄉同夥之類,相約著到此賞戲來了,全部都打扮一新。
如今幾人嘴巴中各自飛快的嗑著瓜子兒,同時高速顫動著嘴皮,一麵將雪片一般的瓜子皮吐出嘴巴,一麵高談闊論的說著一些話題。
大媽嗓門兒厚重,中氣十足,一說話便占據上風,除了對洋毛子洋妞評頭論足之外,便是對其餘女人不著痕跡的鄙視和隱藏得並不高深的嫉妒。
在女人與女人的一番類比下來,大媽雖然嗓門兒大,但是因為硬性標準實在是與周圍的女人有不可逾越的差距,因此便轉移了話題,說著些她自己知曉的趣事。
她一開始講趣事的時候,便感覺到周遭幾個總不出家門的女人的羨慕和安靜的聆聽,這讓她覺得很滿足,同時對裝模作樣的同夥們表示再次延綿不盡的鄙視,平日裏這些家夥都學那些大戶人家的閨女,躲在家中拾掇家務事情,不願意在外拋頭露麵,以為這樣子就覺得自己很有涵養水準了,可是這年頭兒,除了真正的貴族小姐仍舊躲在香閨中不能見人,其餘人等哪有那麼多顧忌,照樣撒了歡的馬兒似的扯開了腿丫子在街麵上狂奔,誰管得著呢?老佛爺不說過幾多次了麼,不準纏足不準纏足,有的人聽了,有的沒聽,沒聽的大多是漢人,漢人中的男人,還有漢人中的女人,仍舊固守著幾千年來的一套,小樣兒,就是愛裝……
大媽想到這裏的時候眼睛死死盯著一個同鄉,是一個麵目白淨的女人,身段比之諸人不知好了多少,說話做事也都溫吞柔緩,不知道贏得了多少村中男人垂涎的目光,在同村中有浪名,雖然她不僅從語言、神態以及心理上給予過這女人鄙視和嘲諷,然而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會很嫉妒,她曾在深夜裏起床,暗自對著油燈映襯在窗柩上的殘影學習這個女人的步態、身法、語調,一顰一笑,被自己那枯瘦的男人躲在被窩裏笑得要死……
“裝,就裝吧,現在沒見識了吧?小腳就不能走路了?不能出來做活計?不能見人?扯****蛋,老娘照樣走南闖北……”她心中惡狠狠的想著,卻是對自己那與大腳幾乎沒什麼兩樣的小腳感覺到悲哀。
但是這種情緒不能助長,她感覺不能敗壞了自己的驕傲,於是趕緊提高了聲調,將自己這些年為了討生活走南闖北見識過的一些奇趣以拙劣的掩飾裝裱過後吐露出來,以贏得同鄉女人們的注意和羨慕,隻聽得她神氣活現的說道:“真怪,這世上嘛人都有:有的人對別人下狠手表示厲害,也有人對自己下狠手顯示威風,有的把傷藏起來以為恥辱,有的人就掛在了臉上,成了光榮的標記。你們曉不曉得什麼叫‘賣味兒’?嘿,不曉得吧,賣味兒是混星子中的小輩幹的事兒,那些小土棍沒啥本事,就靠著賣味兒吃錢,啥叫賣味兒?”
大媽停頓,特地描麵勾眉細心大理過的牛眼睛審視著周遭的同伴。
沒人敢於回答,都在她威嚴而博學的目光下瑟縮著,安靜著,聆聽著。
這一審視的過程持續了十息時間,大媽才開始心滿意足的繼續講下去:“賣味兒是小混星子們的規矩,他們為了得錢,專挑店大者找茬兒挑事兒,一看到有人惹事兒,店大人多,領家便招呼自家夥計七八人,****斧把鋤把兒把他圍起來,嘿,那斧把鋤把按斧頭鋤頭的地方都是方的,有棱有角,一掄上去就皮開肉綻,你們曉得不,怪事就怪在這兒了,依照混星子們的規矩,哈哈,他們這些混混居然有規矩,哎喲,依照他們的規矩啊,不能反抗,必須往地上一躺,雙手抱頭護住腦袋,雙腿彎曲護著褲襠裏的小家夥,任憑人家打得死去活來,隻要耐過這頓死揍,掌櫃的就得把他抬進店,給他養傷,傷好了便在店裏拿一份錢,這叫混星子的‘賣味兒’,沒見過吧,哈哈哈,怪吧,哈哈哈,居然有人能活成這樣,哈哈哈……”
“沒見過沒見過,真是奇聞,王家大姐在姐妹中最是見多識廣……”
“怪啊怪,真是怪……三姐姐說得對,大姐見多識廣……”
周遭人迎合著,讚歎著,豎著大拇指。
大媽快活了。
但是覺得不夠,這並不能穩固自己在女人們中的地位,這幾個女人都不是好貨,要是過兩天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些新鮮玩意兒故意湊成自己的故事來講給大家聽然後惡心她,到時候就糟了,她雖然哈哈大笑著,但是念頭根本沒停止過轉動,想要徹底鞏固自己見多識廣的地位,必須說點震撼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