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的範奎,茫茫然的在街上走著,一隻血肉模糊的“眼花繚亂”毫無生機的耷拉著,那恐怖的肉芽似乎都沒了水分,失去了以往鮮豔惡毒的顏色。
他的身後跟著一輛木推車,幾個手下的鍋夥悶著頭皮拉著車。車上裝載著什麼物事,看不真切,用草席裹著。
他心不在焉,感覺了無生趣,一直在想著一件事——自己會怎麼死去?
街上的行人看見他走過,都趕忙避退,但他今日已經沒了那種睥睨天下的霸道和欺行霸市的威武。
有好事的人物在與他作揖,嬉皮笑臉的說著些什麼,他根本聽不進去。
身後的推車軲轆嘎吱嘎吱的響著,像是惡鬼在嚼食血食的聲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那間宅子的。
以往他想盡辦法找理由找念頭都想來這宅子裏坐一坐,事無巨細都想與這宅子搭上點關係,但是今日,這宅子於他來說,便是阿鼻地獄一般的存在。
他不想來這裏。
但是他不得不來。
這是清流幫農十三爺家的大宅。
人們可以稱呼農十三為爺,但他們這些在黑道裏混飯吃的人,叫那個垂垂老矣的老家夥,必須得叫祖宗。
“爺”這叫法,是有規矩的,不是開口就可以亂叫的,不是爺的稱爺,是要丟俸祿丟飯碗丟腦袋吃官司的,這規矩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都通用,而這兩個地方,更加注重。
廟堂之上,如今王朝的底氣不足了,稱道就變了。
京城的“爺”規矩大了,津門的也不弱,順治爺登基稱帝時,封王的稱王爺,封貝勒的趕著叫貝勒爺,喊駙馬爺嗓門都不能洪亮了。那時候被封為王的漢人,像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他們真正的親爺見了他們也得畢恭畢敬地稱爺;而他們見了他們的親爺也不準當眾喊爺,當眾王能喊爺的隻能是萬歲爺,順治爺,康熙爺。
不說王爺、貝勒爺、能冠之以爺的都是一跺腳四方八鄰都心慌的主兒。像閻王爺、官老爺、縣太爺、財神爺、土地爺,就是那師爺也了不起,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冠之於爺的不簡單,沒有修行的,前世無官無職的,祖墳上沒冒青煙的架不住。
如今世道變了,規矩就漸漸鬆弛了,橘枳不分了,連在官衙行走的都敢理直氣壯的領受爺的稱號,廟堂之內八旗軍隊,八旗子弟,不但王爺府中所有的王子王孫都稱爺,連王爺府的官員、內勤、看門的老頭兒,走到哪兒哪兒都是一片爺長爺短的叫喚。
這叫法不用穿,風吹似的就風靡天下。
津門就在帝都前庭,受到北京感染,爺也叫亂了。
青流幫興起以後,津門的爺更亂了。青皮、混混、地痞、無賴、乍膀的、耍橫的、文身的、挎刀提鎖的、拿人查貨的、入幫進會的、下三流的物狼瞎子、狐麻子、豺腐子,一夜之間都名正言順地稱爺了。不稱爺仿佛就顯不出自己不同凡人,顯不出自己的地位。
時代漸漸不同了,到今天,王爺不爺了,誰都為爺了,孫子也是爺了。
滿大街都是爺。
澡堂子、戲園子、飯莊酒樓、茶館書攤,當鋪洋行,滿耳朵灌的都是爺。
人們都是爺了,人們的真爺自然成了祖宗。
農十三就是爺們的爺,黑道祖宗。
試問見到祖宗,誰敢不怕?更甚者,祖宗的兒子還在你的看護下死了,你再去見祖宗,你怕不怕?
不管你怕不怕,反正範奎怕了。
他沒怕過紅毛藍眼的毛子,沒怕過炸雷般的火槍,沒怕過刺骨的刀刃滾燙的鮮血,他就怕祖宗。
作為津門眾霸中最大的一霸,清流幫的家業有多大範奎不知道,清流幫之主農十三爺的宅子有多大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清流幫要滅了他範奎,隻是眨眨眼睛的事兒。
……
朱紅大大門下,兩頭鎮宅雄獅威武異常。
範奎顫著手,拉動了門環。
門開了,官家在門口瞟了一眼,見到是他,有些驚異於他今日沒有嬉皮笑臉,也沒有讓進。他範奎一個混星子的小頭頭,沒這資格進這宅子,高門大戶的宅第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亂進的。
但今日不同。
範奎掀開身後推車上草席一角,官家抻著頭看了一眼,頓時勃然變色,帶著輕視和嘲諷的眼神瞬間被濃濃的驚駭和不可置信所取代。
他趕忙拉開大門,然後一溜煙跑了。
範奎示意拉車的弟兄們跟上,踏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了那宅子。
四個滿臉驚駭的混星子抬起推車上的木板,木板上草席裹著的,便是昨日上瘋狗幫去的青衣六爺了。
他是農十三最小的兒子,也是最有頭腦的一位,被農十三寄予了厚望。
範奎才進門,便聽到了一聲餓狼般淒厲的嚎叫:“什麼????”吼聲如刀子一般刮出來。
“啪!”
吼聲過後,是茶杯落地的脆響。
範奎一下子就跪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