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芳草正離離(3 / 3)

林耀輝的琴行就在瘦西湖邊。他說,顏堇,陪我走走吧。兩個人沿著柳湖路走到大虹橋,趴在欄杆上朝遠處望,夏天已經快過完了,荷花還在斷斷續續的開。我看見遠處那個長長的廊榭,有小孩子探著竹竿在鉤水裏的蓮蓬。小白,你還記得嗎,就是在那裏,你第一次吻了我。

應聘的人很多,林耀輝的手機不停地響。他說,顏堇,你真的不願意去我的琴行。我說,不用,謝謝。林耀輝回琴行了,看著他的背影,那麼恍惚,好象坐著回轉木馬,時光又一次流轉。

那一年,那一天,我去取我的琴,我是真的決定不在林耀輝那裏學琴了。他和今天一樣的傷感。他說,你應該留下的,其實你很有天賦。我知道他在撒謊,那麼久了,我的琴聲還是像鋸木頭。

他翻了一些琴譜,說,這些送給你,以後你可以自己學,不要放棄拉琴。我過去接他遞過來的琴譜,他突然捉住我的手。他說,顏堇,我喜歡你。我掙紮著,他吻著我。他的氣息鋪天蓋地。我逃不掉。

12.

林耀輝又打電話過來。我說,我不想去琴行工作。林耀輝說,不是說工作的事情,我是想說,我很想念你。我說,不要這樣說好不好。他說,顏堇,你不要掛電話。林耀輝開始在電話那頭拉琴,是艾加爾的《愛情萬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次失戀都會拉這首曲子。

其實我更喜歡聽他拉小夜曲,亦如初見。每次他拉小夜曲,我都逃不掉,那一年,我衣衫不整地從他的房間逃出來,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去,我再不要見到他。他每天給我打電話,不說一句話,在電話那頭拉小夜曲。

我對自己說,等我學會了小夜曲便離開他。我一次一次地騙自己,卻做不到。我問自己,我是不是喜歡上了他。是的,他有著美麗的側臉和溫柔的唇線。我喜歡看他拉琴的樣子,站在月光裏,空氣中有淡淡紫藤花的芬芳。

那段時間,你已經不畫仕女圖了,你開始畫工筆菊花,你手指關節被鬆節水泡得發白。我說,小白,我們去東關古渡散步吧,聽說那裏來了許多鹽船,還有學生裝成古代船工的模樣。你笑著問我,拍電影嗎?我說,不是啊,是重現古揚州的繁華。你還是笑,你說,過去就是過去了,再繁華,又怎會重現。

學校好幾次叫你回去上課,說孩子們想你,你都推脫。她們曾經都是你的天使,難道你忘記了嗎?而我,早已不再是天使,又怎敢奢望你還記得。

13.

一轉眼就是秋天了,史公祠門口兩棵巨大的梧桐樹,一夜間,全黃了。落了的葉子鋪滿了人行道的彩色方磚,走在上麵,有細細碎碎的聲響。我難過的發現,我刻在梧桐樹上麵的你的名字,被人惡作劇地在下麵添了“之墓”兩個字。我蹲在樹底下嗚嗚嗚地哭,守門人過來安慰我,說,隻是惡作劇,也不是真的死了,又何必太在意。

他又怎麼知道,我和你,早已不是一個世界。小白,為什麼你走得匆忙,不肯帶我一起走。我看見你的時候,你是笑著的,白色安定散落在院子裏,那時候,薔薇花開得正好,滿院的花瓣被風吹得打轉。我不哭不笑,我抱緊你,我願意永遠跟你在一起,不離不棄。

整理你的遺物,發現你什麼時候畫的我,這是你第二次畫我。第一次是在瘦西湖,你畫一湖的荷花,漫天的白鷺,還有揮著翅膀的我。最後你畫的我,穿著公主裙,挽著蝴蝶結,站在一扇爬滿紫藤花的窗後,小提琴擋住了我的側臉,你沒有給我任何表情,也許太多的情緒根本找不到適當的表情。還有,你還是給我畫上了翅膀,在我的頭頂畫上了光環。到底,你還當我是你的天使。原來,你什麼都不說,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你走的那天晚上,我的傷口突然疼得楸心,醫生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切體征都正常,難道是你在懲罰我嗎?我多希望,是你在懲罰我。

你的媽媽說,自從小時候你偷偷捧糖罐之後,她就教育你,再甜蜜的事情,遇見瓶頸都要放手,不然,隻會破碎。為什麼你沒有聽媽媽的話。她不知道,我沒有給你甜蜜,我給你的是砒霜,而你,含笑飲砒霜。

14.

最近史公祠莫名其妙地喧鬧起來,原來是梅嶺的梅花都開了,細細去聞,空氣裏果真是凜烈的清香。我舉著小喇叭一遍一遍地講:他站在城頭,長槍穿心而過,他捂著胸口,朝著失卻的城池倒下去……小白,你知道嗎,你的離開,對我來說,便是穿心而過的悲傷。

你離開之後,你的媽媽執意要將你葬在蜀崗漫天茶園之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冶春園,那新焙的明前茶,便是采自蜀崗。這些年,我從沒去過你的墓前,因為我不敢見你,我怕看見你的墓,荒草萋萋,我怕看見你碑上的照片早已泛黃,我怕看見那些為你而開的花,早已零落成塵,散落天涯。我願意,你在我的心底,永遠是初見時的模樣。

再見林耀輝,是在蘇北醫院,他握我的手,我掙紮著躲閃,可是躲不開,我的手上紮著點滴。林耀輝說,顏堇,我很想念你。我說,林耀輝,你不要這樣說。林耀輝說,不,我要說,其實我和第一個女朋友分手,是因為我喜歡上了你,而和琴行的那個女孩子分手,是因為我忘不掉你。我已經辜負過兩個女孩子了,求求你,不要讓我再辜負你。

醫生告訴我,植入我體內的腎髒出現嚴重的排異反應,要立刻摘除。我哭喊著,我不要,我不肯,小白,我願與你血肉相連。可是,你為什麼不要我了。醫生說,不立刻摘除是很危險的。當然,摘除了,也還是危險。

林耀輝不停地求著醫生,用我的腎髒吧,我有兩顆呢,反正一顆是用,兩顆也是用,閑著也閑著。我微笑著說,林耀輝,不用了,謝謝你。隻是我老是失眠,你能不能幫我買一些安定。林耀輝隻敢一顆一顆地幫我買,其實不需要安定,我也該走了。小白,我在這裏,你在哪裏,我就要去找你了。

15.

仿佛所有的悲傷都是接踵而來的,從不給人喘息的機會。林耀輝去小禮堂表演,拉艾加爾的《愛情萬歲》。舞台突然坍塌,他被砸在一片廢墟裏,等救援隊把他挖出來的時候,他依然保持著拉琴的姿勢,閉著眼睛,溫柔的側臉。他已經不能說話了。

醫生告訴我,有誌願者捐贈的腎源,恭喜你。看到捐獻書的時候,我淚如雨下,是林耀輝,他臨死之前把他的器官留給了我。我看見他模糊的血手印下麵寫著,顏堇,替我活著。這一切多像是文昌百彙的回轉木馬,所有的悲傷都列著隊,轉著圈,往前追。

一轉眼,又是三月了,揚州的三月總是來得特別早,滿城煙柳。好多次路過長春路,那扇臨街的窗總是緊閉著,紫藤花一麵潮水一樣地開,一麵潮水一樣地落,隻是沒有了琴聲,讓人覺得無比的落寞,常常地,我摸著生鏽的門牌,便掉下淚來。

每年的這個時候,冶春園總是格外的喧鬧,店東說,有新焙的明前茶。聞那茶香,便知道不是來自蜀崗。我多想喝一杯來自蜀崗的平山茶,因為小白,還有林耀輝,他們都選擇埋葬在那一片漫漫茶園。那茶,一定帶著他們無法揮卻的氣息。

隻是,那一片茶園早已荒蕪,亦如《揚州慢》裏寫的那樣,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我的心,也如千百年前大軍破城一般,一潰千裏,荒草漫煙。